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刺心6·无冕之王 作者:墨武 内容简介 身既死兮神以灵,吾魂魄兮为鬼雄! 斛律明月为了齐国的大业纵横天下三十年,却四处树敌。郑玄出手,并不稀奇,因为除了孙思邈,道中人和斛律明月早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。可刘桃枝、火金土三卫均是斛律明月的膀臂,为何也对斛律明月出手? 在孙思邈看来,天下逐鹿,本是野蛮行径,强者的盛宴只会搅乱一世太平,但这世上有几个孙思邈?就像世人,都在贪求阿那律,殊不知,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如意,这律,本是天地之道。但孙思邈选择的路,即使再远,他也会走下去 第一章 复生 牢狱中不见天日,只有油灯明灭,有如李八百的幽灵鬼影,罩在众人的脸上。 葛聪听王远知所言,失声道:“你知道?你怎么知道?你既然知道,为何没有防备?” 王远知倚靠着墙壁,汗水尘垢满面,但那一刻,目光却是出奇的清澈。 “葛聪,其实你也应该知道的。” 葛聪眉头紧锁,苦思半晌终于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,王道长,你爽快地说出来好了。” “当初你我几人在邺城外相聚时,我曾说过,李八百和裴矩,极有可能是当年北天师道的门下。”王远知神色有了一分古怪。 “是北天师道门下能如何?他们和天师六姓关系极深,也和斛律明月势如水火,为何在关键时刻内讧?”葛聪困惑道。 王远知望向孙思邈,缓缓道:“孙先生虽得艺天师,但这里所有人中,其实只有先生才没有卷入到当年的纷争。” 孙思邈微皱眉头:“因此我对当年的事情,并不了然,更不解如果李八百身为北天师道门下,为何反倒成了李家道的道主?” “这其中自然有蹊跷。”王远知缓缓道,“但若简单来说,只源于一个恨字。” “恨?”葛聪有些不耐,“什么恨?” 王远知冷望葛聪:“你一直以为李八百他们是恨斛律明月的,却不知道他们可能连天师六姓之家都恨的。” “你说什么?”葛聪失声道。 王远知缓缓道:“这个关键所在,我也是到现在才想明白,这件事恐怕还要从高澄死时说起。” 他神色悠悠,追忆着往事:“当年高澄身死,引发齐国灭道,可祸患早在高澄死前已经种下。北天师道政道合一,插手朝廷之事,早就引发了齐国皇室的猜忌。” 苦涩一笑,回想自身,王远知略有感慨:“高澄之死引发齐国灭道不过是个诱因,寇谦之生前,还能压住,但他一死,门下益发骄横,终究让齐国朝廷起了杀机,北天师道那时虽号称有双子三官四御五斗众多高手,但始终难有如寇谦之一样的人杰。” 孙思邈目光闪动,突道:“传闻中,北天师道的建立绝非寇谦之一人的功劳,他还有个夫人?” “听说是这样,他夫人好像姓郑,但一直少有露面,具体我也不清楚。”王远知迟疑道,“不过早在寇谦之死前,那夫人就不知去向了。” 孙思邈点点头,王远知回到话题道:“不但郑夫人不知去向,听说那时候双子也不在齐国,北天师道内部争权,高手虽多,但并不齐心,终被斛律明月各个击破……” 王远知说到这里的时候,多少有些唏嘘。他方才一心名利,根本无暇其他,这会被孙思邈当头棒喝,却是看得极为透彻,一时间倒有种彻悟之感。 “北天师道门下被齐国杀得东奔西逃,很多人躲到六姓之家寻求庇护……” “但当时六姓之家和北天师道并不和睦?”孙思邈突问。 王远知点头:“不错,寇谦之的时候,北天师道兴盛一时,大有天下老子第一的架势,对天师六姓之家一直不屑一顾,因此当初齐国灭北天师道时,六姓之家反倒有些幸灾乐祸……” 沉默片刻,王远知又道:“帛家道是最早容纳北天师道叛逆的六姓之一,但也是最早被斛律明月剿灭的一姓!” 葛聪听到这里,忍不住道:“帛锦也是最早被斛律明月收买的一姓!” 孙思邈一直静静倾听,听到这里眉毛微跳,心中蓦地想到个可能,忍不住心惊。 王远知回忆往事,缓缓道:“不错,帛锦被斛律明月收买,又被李八百砍断手臂,帛家道已在道中除名……” “当年帛家道雄心勃勃,妄想趁北天师道分崩离析的时候,取而代之,却不想招惹惨烈之祸……” “其余诸姓见此情形,多视北天师道门人如蛇蝎猛兽,有的避让,有的冷言,还有的甚至……”说到这里,王远知神色又现出分怪异,住口不言。 葛聪忍不住道:“有的甚至什么?” “你为何不回去问问你的父亲?”王远知突道。 葛聪本来一团和气,闻言却怒容满面,喝道:“王远知,你说什么?我爹早就故去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孙思邈听到这里微皱眉头,蓦地想到当初裴矩所言。 一百零六个顶尖高手,同门师兄弟,死的死,亡的亡,散的散,逃的逃…… 当时就死的人还好些,可那些逃走的人受到的折磨,你是永远难以想象的! “有的六姓之家甚至出卖北天师道的门下,以换取和斛律将军的和解?”孙思邈突然插了句。 葛聪微震,目光一闪,霍然望向王远知,气愤道:“莫非王道长是想说,当初是家父出卖了北天师道的门人?” 王远知沉默不语,但无疑是在默认。 葛聪冷冷道:“家父已去,死无对证,你自然说什么都可以了。” 王远知眼皮跳了下:“令尊早逝,令人扼腕,可令尊亦是灵宝派高手,常习道中养生之术,如此早去,你莫非从未怀疑过?” 葛聪眼角抽搐,手握铁栏,嗄声道:“你师父宗道先生也是早死,难道说……” 他本想说难道宗道先生之死也有问题,可见到王远知冷漠的表情,心中发冷,咬牙道:“你难道想说,宗道先生和家父当年都出卖了北天师道弟子,因此遭到他们的暗算。” 王远知沉默良久,只说了两个字:“不错。” 葛聪本要呵斥荒谬,见其神色严肃,只感觉透体冰冷,想到一个可能,松手后退两步,涩然说:“……这么说出卖我们的是裴矩和李八百了?” 孙思邈心头狂震,脸色微变。 见王远知不语,葛聪颤声道:“裴矩、李八百他们恨斛律明月,可更恨你我两家,他们借口行刺兰陵王,却是想趁机报仇,让我等万劫不复?因此李八百当初在长街宁可不杀斛律明月,也要致你于死地?” 王远知冷望油灯,许久才道:“不错。” 葛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,蓦地又弹了起来,几乎撞到栏杆之上,咬牙道:“王远知,你他娘的是什么茅山宗主,这些事情你都知道,就要提防李八百、裴矩反咬一口才对,为何拉老子蹚这里的浑水?” 王远知神色木然,闭上了眼睛。 葛聪却不肯放过他,摇晃着栏杆,嘶声道:“你说,你说话呀!” 孙思邈叹口气道:“这里的原因我倒知道。” “你知道?”葛聪反倒怔住,道,“你当年也和宗道、我爹他们一起的?” 他说得可笑,孙思邈却没笑,只是摇摇头否认:“首先,事情过去多年,王道长可能没有想到仇恨会一直延续下来。” 王远知轻轻叹口气,神色萧索。 “其次就是王道长就算知道往事,也想利用北天师道成事,对李八百、裴矩等人虽有忌讳,但仍想兵行险招。” 王远知苦涩一笑,喃喃道:“却不想无论成败,我都已经输了。” 抬头仰望牢笼顶,王远知苦涩道:“我其实早应该想到他们的目的了,李八百如此奔波,看似要四道合一,实际上所作所为,都是要茅山宗好看,我利欲熏心,竟放松了警惕。” 转望向孙思邈,王远知缓缓道:“孙思邈,我一直不服你,可如今才发现,我真不如你。” 孙思邈并无丝毫得意,只是叹口气,回到原先的话题道:“如果按照王道长所言,当年天师六姓中,帛家道因北天师道门下受损,茅山宗和灵宝派却对天师道不利,裴矩逃往关中……李八百却下江南,转入李家道当上道主。” 王远知点头道:“李八百这人心机极重,心狠手辣,只怕能当上李家道的道主,用的也是非常的手段。” “郑玄远在关中,一直表现平庸……”孙思邈说到这里,脸上又闪过分迷雾,但很快又道,“龙虎宗道主张裕应和李八百关系不错?” “不错。当初帛家道几被斛律明月灭绝,天师几姓惊凛,唯独龙虎宗张家敢正撄其锋,张放、张裕两兄弟更是张家中坚,武功道术均精,连斛律明月都不敢小瞧。龙虎宗身在江南,斛律明月只能派高手悄然南下。” 王远知神色萧索,摇摇头又道:“过程我不尽知,只知道最后张放后来不知所踪,张家损失惨重,一蹶难振,而斛律明月也损失高手极多,未能再行南侵。” 葛聪冷冷接道:“龙虎宗衰败,才让茅山宗趁势而上,成为江南第一道教。” 王远知不理葛聪的讽刺,又道:“后来的事情,孙先生当然已经知道,张放乔装改名,变成了张季龄,而据我所知,他后来仍旧没有逃脱斛律明月的掌控。” 孙思邈想到张仲坚,回忆建康发生的一切,只感觉往事悠悠,物是人非。 轻叹口气,孙思邈低声道:“我终于明白了。” 他那一刻,想到的远比王远知说的要多,却没什么恍然大悟的感觉,心中反倒更加地沉重。 王远知神色却有分困惑,自语道:“我却有一点不明白,李八百就算暗算茅山宗和灵宝派,也可以等到兰陵王死后再下手,他为何如此迫不及待呢?” 葛聪冷笑道:“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,他就要我们意料不到,才能暗算得手啊。” 王远知缓缓摇头,却没多说什么。 葛聪已有些迫不及待:“孙先生,你想知道的,我们都说了,你什么时候……救我们出去?我们毕竟都是天师血缘,你不能见死不救的。” 王远知冷淡道:“他怎么救?如今我们定在斛律明月的严格监视下,更何况你我都已能力尽失,形同废物。他就算是个神仙,恐怕也不能带我们逃脱这里。” 葛聪急道:“孙先生,你能的,你一定能的。你和斛律将军好好说说,我们本是逼不得已,根本不想和他作对的。” 孙思邈略作沉吟,安慰道:“葛道长少安毋躁,机会一到,我自然会帮两位脱困,还请两位给我些时间。” 葛聪见孙思邈转身离去,手握铁栏,目光中满是期待之意。 直到牢门再闭时,葛聪这才缓缓后退,坐了下来。 王远知淡漠道:“你不用看了,他要救我们,不用求也会救,他若不救,你就算磕头也是没用。” 葛聪喃喃道:“可他一定会救我们的,是不是?” 王远知忍不住冷笑:“生死本命,葛聪,你怎么说也是灵宝派的道主,六姓之一,就不能有点骨气吗?” 葛聪霍然站起,震得身上镣铐当啷作响。 “够了,你不要再说什么六姓之家,我现在一听这几个字,就想呕的。” 葛聪双眸红赤,神色已有癫狂之意,扑到铁栏处,嗄声道:“王远知,我不像你的,你有志什么大道一统,想要超过寇谦之,还想重振四道八门当什么宗主,可我什么都不想的。” “你真的什么都不想?你巴巴地跟我到了邺城,不也想立点功劳,讨好陈顼,重振灵宝派?”王远知神色依旧冷漠。 葛聪一愕,顺着铁栏缓缓坐到地上,突然放声狂笑,笑得涕泪横流:“你说的不错,我的确也想,可是我现在不过只想做个普通人,做一个正常人,但我能吗?” 他笑起来如同狼嚎一样,声嘶力竭:“我不能的,我一出生命运就已注定,连做个正常人都不能够!” 王远知听了,皱了下眉头,可目光中也忍不住露出怆然之意。 若早知今日,他王远知说不定也就不会前来邺城,但世事都如射出去的箭,断没有回头的道理。 蓦地心中警生,王远知霍然转身,面向牢房入口的方向,低喝道:“谁?” 他被李八百重创,被斛律明月关在牢中,又被莫名药物制住,但警觉尚有,那一刻不知为何,突然毛骨悚然,只感觉牢房入口的方向多了一人。 有幽风吹来,两盏油灯均灭,牢中一片漆黑。 葛聪本有疯狂之意,见状却遍体生津,嗄声道:“谁?” 他在那片刻,也感觉有一人进入了牢房,但牢房中蓦地转暗,他根本看不到来人的身影。 “是孙先生吗?”葛聪颤声道。 王远知冷哼一声,知道不是孙思邈,孙思邈绝不会用这种方式出现! 眯缝起双眸,王远知渐渐适应了牢中的黑暗,隐约见一人无声无息地到了铁栏外,冷冷地望着他——直如幽灵般。 王远知毛骨悚然,却还能冷静道:“你是何人?” “他不是人!”葛聪突然叫道。 葛聪声音中满是惊惧之意,他也发现了有人到了铁栏前,可任凭他如何努力,也听不到那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。 若是斛律明月派来的人,王、葛已是砧板之肉,斛律明月对他们应不用这么神秘。 可这是天字狱,戒备森严,若不是斛律明月派来的人,怎能有人无声无息地潜入,不惊动牢外的守卫? 葛聪越想越是心惊,呼吸粗重如牛,只是一个劲地叫道:“你是谁?你不是人?你究竟是谁?” “住口!”王远知一声低喝,葛聪一惊,感觉周身汗透,却已静了下来。 王远知终究还能保持冷静,望着眼前那团黑影,凝声道:“阁下若有来意,尽管说明,装神弄鬼,大可不必。” 火光不知来自何处,突然一闪,耀亮了那人的脸庞。 但火光如流星般转瞬消逝,只那一刻的印象,却深深扎入王、葛二人的脑海。 王远知饶是镇静,乍望见那人的面容,也不由骇然失色,霍然站起,只感觉手足发冷。葛聪更是嘶声尖叫,如同见鬼一般不信喊道:“是你?!” 孙思邈已过了金水河,葛聪叫得虽然凄厉,但他不能听到。 金水河早凝冰,他立在河畔,远远望去,依稀还能见到铜雀台高大的轮廓。 脚步声响起,一人踏雪而来,到了孙思邈身后,静静止步。 孙思邈转身望过去,略有诧异,转瞬笑道:“是你?” 来人眉目弯弯,雪地上更显得肤白如玉,见到孙思邈望来,脸上掠过抹娇羞,清澈的眼眸似被呼出的哈气笼罩层雾意,看了孙思邈一眼就扭过头去,低声道:“穆大人让我来找先生过府一叙。” 那人却是宫中的冰儿。 孙思邈略有奇怪,不知此时穆提婆找他何事,点点头,客气道:“请冰儿姑娘带路。” 冰儿“嗯”了声,转身行去。经上次一见,她和孙思邈倒显得有些陌生。 孙思邈暗自叹息,忍不住道:“穆大人找我,怎会让姑娘传话?姑娘不一直都在宫中吗?” 冰儿垂头,咬唇道:“上次和先生见面后,穆大人就将我从宫中带走,一直让我留在府中……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。” 说到这里,扭过头去,只望着远远的雪。 天正晴,雪泛微薄的光芒,有如情人眼中相思的泪光。 孙思邈心思百转,突然道:“有件事,不知道可否请冰儿姑娘帮手?” 冰儿娇躯微震,倒有些意料之外,立即回头道:“先生若有吩咐,冰儿刀山火海,也会为你做到。” 见孙思邈微笑望来,冰儿忍不住又脸红,垂头下来:“只是先生这么大的本事,会有什么做不到的?冰儿不自量力了。” 孙思邈道:“你莫要高看我,很多事情,其实我也无能为力的。” 他叹口气,冰儿见了,倒有些焦急:“先生请讲。” 孙思邈已止步,望着前方的府邸:“到了。我见到穆大人后,再说请你帮手一事好了。” 冰儿略有困惑,但还是用手比了下脖颈:“冰儿一定为先生做到。” 她说得斩钉截铁,那一刻根本没多想什么,只知道孙思邈若有困难,她拼死也要帮他。 孙思邈点点头,跟随冰儿入了穆府,直奔后花园。穆府颇为精致典雅,后花园却是极大。 雪地中,有梅花绽放,幽香暗传,穆提婆一身红衣,雪地中颇为耀目。他负手立在梅树前,听闻脚步声响,更不回头,只是道:“先生这几日倒是繁忙。” “还不知穆大人有何事吩咐?”孙思邈微微一笑。 穆提婆只是望着梅花道:“先生可知奴家让冰儿去找的用意?” 冰儿微颤,脸又发红,几乎想逃走,可却移不开脚步。 孙思邈微微摇头,穆提婆竟像感觉到了,淡淡一笑道:“奴家就知先生会说不知道。上次冰儿走后,先生嘱托奴家帮忙照顾冰儿,最近宫中有些事情,奴家为了不负先生所托,就将她带到了府上。” 穆提婆轻描淡写,冰儿听了,却是心中感动,只是在想,先生虽对我无意,但毕竟还是关心我的,却不知他有何难题,就算……如何艰难,也定帮他去做了。 孙思邈却听出另一层含意,心道莫非宫中有了变故,连穆提婆这种人都无法罩住,这才将冰儿带出? 穆提婆叹口气,又道:“如今奴家有些自顾不暇,只怕无法再承诺先生什么。” 孙思邈微微皱眉,听穆提婆继续道:“因此奴家准备将冰儿送给先生,你卖了她也好,娶了她也罢,总之以后,她不再和齐国有任何关系。” 冰儿身躯一颤,珠泪欲滴,却只是咬着牙,沉默无言。 她不过是个弱女子,早习惯了逆来顺受,知道这刻是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候,却绝不想让孙思邈为难。 孙思邈笑笑:“我倒真的想请冰儿帮我做件事情,她可能需要离开邺城一段时日。” 穆提婆摆下手:“先生让她做什么事情,也与奴家无关。冰儿,你先出去等候。” 冰儿心中忐忑,还是退了出去,隐约感觉将有大事发生。 “奴家和先生其实没见过几面。”穆提婆转过身来,双眸中也似藏着什么,“可如今,能让奴家从无戒备的人,皇宫,甚至邺城,只有先生。” “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情?”孙思邈缓缓道。 “天子病了。”穆提婆淡淡道。 孙思邈略有诧异,半晌才道:“需要我来诊治吗?”他知道说得多此一举,穆提婆并没有半分焦灼之意,当然也没有请他出手之意。 穆提婆和高纬素来关系极好,高纬病了,他为何这种淡漠的神色? 穆提婆笑了下,风轻云淡:“天子是心病。”岔开了话题,“还记得初次见到先生时,不过数月前,但如今回想,恍若经年。” 顿了片刻,穆提婆又道:“当初先生带冼夫人画像来邺城,已表明来意,可斛律将军偏偏不信,总怀疑先生别有用心。” 孙思邈苦涩笑笑:“当初还要多谢穆大人为我解围了。” “其实奴家不出面反倒好些。”穆提婆叹道,“现在奴家想想,才明白当初先生肯入牢狱,无疑像佛家所言,‘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’,先生想以此证明并无对齐国不利之心,奴家出手,倒浪费了先生的苦心。” 孙思邈笑道:“若穆大人救我也是错,那我倒宁愿穆大人一错再错了。” 穆提婆一笑,倒是容光焕发,可转瞬又是蹙起眉头。 “当初奴家就问先生是否为兰陵王而来,先生直认不讳。” “穆大人也告诉在下,兰陵王已经南下,目标可能是建康。” “可奴家终究也不知道兰陵王所在,让先生奔波反复,如今先生再次回到邺城,奴家心中实在过意不去。” 孙思邈又笑:“结果并非那么重要,穆大人的好意,我一直感激不尽。” 穆提婆轻叹一口气道:“若天下人都像先生这样,那肯定太平了很多。”秀眉微挑,“这次请先生来,奴家的心意其实还是如前一样……奴家只是希望先生早点带兰陵王离开邺城。”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,缓缓道:“我只能说是尽力而为。穆大人就想说这个?” “不错。”穆提婆转过身去,望着雪映梅寒,“这是奴家目前唯一能说、能做的事情。先生,时日无多,请回吧。” 孙思邈略有犹豫,转身要走。 穆提婆突道:“先生,别人觉得宫中戒备森严,绝对安全,可在奴家看来,宫中绝非安稳之地。” 孙思邈见穆提婆两次提及宫中之事,忍不住皱眉,欲言又止。 “每个人为了自己的性命,做出任何事情,是不是也是有情可原呢?”穆提婆又问。 孙思邈沉默半晌才道:“每个人只有一条命,生死攸关,怎能强求什么?” 穆提婆无声一笑:“先生说得好,奴家祝先生早日完成心愿,恕奴家不送了。” 孙思邈点点头,转身离去,出后园时,忍不住回头又望了眼,就见雪地梅香,穆提婆的一身红衣,雪地中如血一样的鲜艳。 才出后园,冰儿就迎上来道:“先生有何吩咐呢?” 孙思邈一笑,略作沉吟,手一展,手心已现出一根金针,递给冰儿。 冰儿怔怔地接过金针,不解道:“先生的意思是?” 孙思邈缓缓道:“冰儿,我想请你帮我前往岭南如意峰,去见冼夫人。” 冰儿微有吃惊,转瞬道:“然后呢?” “然后将金针交给她,说我一直在尽力完成她的托付。之后……你在岭南等我消息。” 冰儿吃吃道:“就这么简单?” 她方才守在后园外,心思百转,只想着孙思邈的任务会如何困难,不想只是前往送信。 “并不简单。”孙思邈有些担忧道,“从邺城到岭南,千里迢迢,你一个单身女子上路,不知会有多少艰辛磨难。” 冰儿立即道:“先生交代的事情,冰儿无论如何都会办到。”纤眉弯弯,冰儿神色却有说不出的坚定,“先生,那我什么时候走?” “你可有盘缠?”孙思邈忍不住道。 “穆大人已给了冰儿盘缠……他说……”冰儿说到这里,欲言又止,脸上羞红,心中想到,穆大人说送她一份嫁妆,让她找到如意郎君,可是她…… 再望孙思邈一眼,冰儿道:“既然先生嘱托,事不宜迟,冰儿是否即刻动身呢?” 孙思邈缓缓点头:“早些离开总是好的。我不送你了。” 冰儿咬唇,低声道:“那冰儿就在岭南等先生的消息了。”她声音细不可闻,才走了两步,突然又止步,望着雪地道,“冰儿明白先生的意思了。” 孙思邈扬了下眉,并未言语。 “先生,邺城是不是要有大事发生?” 孙思邈微笑道:“冰儿,你是个好女子,这里并不适合你的。” “可这里也不适合先生。”冰儿霍然转身,眼中已有泪光,“先生是不是觉得邺城已凶险非常,这才找个借口,让冰儿离开是非之地?” 孙思邈只是轻叹口气。 冰儿上前一步,关切道:“冰儿什么都不懂,可最近也感觉宫中凶险非常,天子最近异常狂躁,无故斩人,有时候连穆大人的话都不听。” 孙思邈回忆当初见高纬的情形,皱了下眉头。 “每次天子这样的时候,就是决定要杀哪个大人物了。”冰儿道,“当初天子要杀何士开时,也是这般模样。” 孙思邈心中微震,还能笑道:“你只要离开邺城,就不用担心的。” “我离开邺城,才会更加担心。”冰儿哽咽道。本想说难道他不知道,她对自己的性命无所谓,一直担心的是他? 终究还是改口道:“先生既然知道邺城危险,为何还要留在这里?先生本自由自在,何必卷入这里的漩涡?”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,许久才道:“我只是还想尽分心力,前途虽凶,但若能尽心恕人,未尝不能扭转些事情。” 顿了片刻,沉声道:“有些事情,有些人必须要做的。” 冰儿怔怔望着孙思邈,竭力不让泪水流淌,许久才道:“有些事情,冰儿不懂。冰儿也知道,留在邺城,或许只会给先生添麻烦,那先生你自己保重。” 贝齿轻咬红唇,冰儿又道:“先生是男子汉大丈夫,一言九鼎,既然让冰儿在岭南等消息,千万莫要食言。” 孙思邈一笑:“我不是什么大丈夫,但说话从未不算。你也莫要忘记我的嘱托,一定要到岭南。” 冰儿用力点头,再看孙思邈一眼,快步离去,只是一到孙思邈望不见的地方,望着手上那金针,泪水终于忍不住流淌下来。 孙思邈望着冰儿离去,笑容收敛,轻轻叹口气,走出穆府,见土卫立在府门前。土卫拱手道:“将军请先生前去。” 孙思邈暗自皱眉,知道目前自己的一举一动,完全在斛律明月的掌握中。 他皱眉并非因为不自在,而是在想斛律明月素来指挥若定,这次行事却如此急迫,一日内两次找他,其中会有什么内情? 走了几步,蓦地发现前方并非通往将军府的道路,孙思邈不解道:“将军不在府中?” “将军请先生去铜雀台一叙。”土卫道。 孙思邈微惊,失声道:“铜雀台?” 邺城,天下名都;铜雀台,名都之心。 孙思邈才到邺城的时候,就见过铜雀台,但只是远观,不能近看,只因为铜雀台实则为邺城绝密重地,对齐国来说,重要性不在宫城之下,历来有重兵把守。 斛律明月请孙思邈到铜雀台,所为何事? 孙思邈想不明白,但见土卫也不多加解释,不再追问。 漳水已然冰封,日近黄昏,高大巍峨的铜雀台并没有夏日看起来那么炫目瑰丽,台顶白雪皑皑,更增肃杀之意。 孙思邈跟着土卫进了铜雀台,饶是冷静,见楼宇连阙,飞檐画梁,也不由心中赞叹铜雀台的壮阔宏伟。 可他更注意的却是铜雀台周围的兵士神情严肃,铁甲泛寒。 铜雀台戒备森然,若非土卫带路,寻常人等,只怕未入台内,就被格杀在台前。 土卫默不作声,带孙思邈穿过楼阁,到了一间房前,推门而入。 那房间内极为简单,四壁青色石板,棚顶白玉搭就,地面却是大理石铺成。除此之外,房间内再无摆设,乍一看,怪异非常。 孙思邈本以为斛律明月在此约见,可见房间内空空荡荡,难免奇怪。 土卫也不多言,示意孙思邈跟随,到了房正中站立。 孙思邈走过去未等站稳,突感身形急坠,宛如脚下突空。 警觉顿升,孙思邈才待提气而起,就见身边土卫并未稍动,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他。 心中微动,孙思邈微放松四肢,转瞬就感觉脚又踏到了实处。 眼前一黑又亮,他那一刻,仿佛从石室中坠入地下。前方突现一条甬道,甬道有巨大方砖做壁,地面由青石搭成。 甬道壁上有油灯正燃,因此虽诡秘,但并不阴森。 土卫仍旧一言不发,前头带路,脚步无声,宛若幽灵般。 孙思邈竟仍能保持沉默,看起来土卫就算带他去地狱,他也照跟不误。只是一路行来,他心中骇然,破釜湖地下清领宫已算恢宏,但毕竟是地面建筑的宫殿沉入了湖底,可这里的地下建筑,显然是硬生生地挖掘而出,规模竟远超过清领宫。 甬道曲折,永无尽头的样子,土卫突然手一摸,左侧墙壁霍然打开,孙思邈未见前方如何,先见一片炫丽多彩的光漫了过来。 孙思邈并未躲避,可他饶是冷静,这刻眼中也忍不住露出惊诧之意。 前方是个巨大的石室,石室内竟堆着数之不尽的珠宝,石室四壁有火炬高燃,火光照在数不尽的珠宝上,才散发出如此瑰丽的光芒。 孙思邈惊诧的并非这里无尽的财富,而是因为那些珠宝尽头站着的一个人。 那人正是斛律明月! 这让人难免觉得格格不入,孙思邈实在无法将斛律明月和这些数不尽的珠宝联系起来。 在这个纵横天下的将军看来,一切珠宝其实不过是尘土瓦砾罢了。 可斛律明月偏偏在此。 斛律明月就站在那珠宝的尽头,背负双手,看着面前的一面墙壁。 这石室内的珠宝价值说起来惊人,堆积在一起,更是美丽难言,任何一个人,都难免被这些珠宝吸引,若是女人见了,只怕会欢喜得晕过去。 可斛律明月偏偏对那些珠宝全无半分兴趣,只看着墙壁。孙思邈对珠宝亦无半分兴趣,他看向土卫,土卫做个请他过去的手势。 孙思邈缓步向斛律明月走去,心中古怪莫名,不知斛律明月为何在这种地方,约他相见。 难道说……斛律明月知孙思邈未见得肯重建四道八门,为齐国效力,因此以这些珠宝诱惑他投齐? 在一些人眼中,每个人均有被收买的价值,只是看收买者是否出得起价钱罢了。 孙思邈想到这里的时候,已然止步,目光也向斛律明月所望的墙壁望过去,脸色微变。 这天底下,能让斛律明月、孙思邈同时注目变色的东西实在不多,这墙壁究竟有何奥秘,让二人这般侧目? 墙壁不过是寻常巨石砌成,不寻常的是墙壁上有两排大字。 火光下,大字如用鲜血写就,在寂静的石室内咆哮怒吼,森然冷笑,墙壁上写的是…… 身既死兮神以灵。 吾魂魄兮为鬼雄! 第二章 费解 字色如血——如同李八百死前胸膛喷出的那腔鲜血。 石室内珠光宝气,火炬哔波作响,耀得整个石室如梦如幻,如同仙境。可那两排字却如同经过九天十地妖魔的鲜血做祭诅咒,让石室从仙境坠入幽冥。 怎么会有这么两排字出现在铜雀台下的密室内? 身既死兮神以灵,吾魂魄兮为鬼雄! 这本是李八百临死前说过的一句话,后面那句话是“八百身死,魂将归来”。一联想到此,孙思邈心中有种极为怪异的感觉,可他神色不改,缓缓地望向了斛律明月。 斛律明月还在望着墙壁上的血字,脸上如同戴了张面具,无论是谁,都不能从他脸上看出他的任何表情。 火光明耀,石室内静寂得骇人。 良久,斛律明月才道:“历史上的铜雀台由来已久了。” 他这种时候,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,也很让人意料不到,孙思邈却知道,斛律明月不是说废话的人。 至今为止,他从未听过斛律明月说过一句废话。 斛律明月或许是在整理思绪,或许也认为,一些事情,一定要从头说起! 一些结果,一定是有原因的。 “自曹魏来,铜雀台就天下闻名,经后赵、冉魏、前燕占领扩充,规模宏伟。但世人多不知,铜雀台更宏伟的地方是在地下。” 孙思邈点点头道:“听说后赵石虎当年,就在铜雀台下挖千尺深井,井间又有通道相连,藏天下珠宝无数。” “可惜他死后,那些珠宝他却半点没有带走。”斛律明月淡淡道。 孙思邈笑笑:“但铜雀台地下的玄奥,可见一斑。” 斛律明月缓缓道:“听闻秦始皇晚年,皇宫的夹壁地道亦是极为诡秘,但这里的地下奇幻,绝不下秦始皇之时。” “可纵有秦皇魄力,千里阿房不过归为尘土。”孙思邈叹口气道,“尘土之下,又不知埋有多少百姓的骸骨。” 顿了片刻,孙思邈道:“人欲无穷,这铜雀台自建造起,看起来就像个笑话。” 斛律明月没有点头,却也没有摇头:“你当然也知初建铜雀台的目的了?” 孙思邈点点头:“地下如此规模,不过是为了个阿那律。” “天公诸技,传于六姓。天师之道,藏之名山。”斛律明月表情终有分悲哀,“若得阿那律,何至这般田地?” 孙思邈一怔,不知斛律明月只是重复当年张角所言,还是有感而发。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,也不知藏着多少心思。 沉默片刻,孙思邈终道:“若无阿那律,或许也不会有今日境况!” 斛律明月负手凝望石壁许久:“你说的也有分道理。这些年来,不知有多少人在找寻着如意,老夫也想问你,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如意?” 旁人说起如意时,都带分热切期待,斛律明月提及如意时,却只有冷漠。 “有。”孙思邈肯定道。 斛律明月目光一厉,听孙思邈又道:“如意本在心,若求如意,当求本心。” 他说得玄之又玄,和对高纬所言不同,只因他知道,对不同的人,如意的意义也不同,他希望斛律明月能够明白他的用意。 火光仍耀,斛律明月沉默下来,良久才道:“铜雀台的建立,并非是个笑话,铜雀台下的挖掘,不但是为了寻找如意,还为了储备战备物资。邺城能成为多国之都,这些年屹立不倒,铜雀台的仓储实在有很大的作用。” “江山之固,在德不在险。”孙思邈沉声道,“若等敌人兵临城下,依仗铜雀台时,已然晚了。” 斛律明月轻轻吐气,缓缓道:“你说的不错。” 孙思邈微笑,斛律明月似有感觉,望了过来,沉声道:“你笑什么?” “在旁人眼中,将军威严严肃,少听人言。可在我这些日子看来,将军却非如此。最少将军对我说的话,很有几分赞同的。” 斛律明月似有分错愕,又似想笑,但转瞬被肃杀掩盖。 “我方才说的那些,并不是想讨论什么大道理,只想说明一件事情!”斛律明月再次望向墙壁,眼中杀机闪现,“这地方如此重要,守备定然严密。” 负着双手,斛律明月身躯仍如山岳,补充道:“铜雀台下密道虽纵横诡秘,极为庞杂,但在老夫心中,却是清清楚楚有如掌纹。” 孙思邈听出他的言下之意,缓缓道:“因此若没有将军许可,绝进不到这里?” “绝对不能!”斛律明月肯定道。 孙思邈沉默下来,望向墙壁的血字道:“那这血字……” “这血字昨天还不在这里。”斛律明月道。 孙思邈沉吟道:“那将军找我来的意思是?” 斛律明月缓缓道:“我想让你听听这血字出现的经过。”他说得奇怪,目的不明,但肃杀之气已沛然而出。 孙思邈只回了一个字:“好。” “桃枝,你来说。”斛律明月头也不回道。 一人应声从暗影中走出,正是那戴着斗笠,如同斛律明月影子一样的刘桃枝。 他一直都在石室内,一直站在暗影中,明耀的火光照着满室的珠光宝气,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。 他一出现,根本无多余闲话,直接进入了正题。 “铜雀台下,有大大小小房间五百二十一间,纵横交错,但地下入口只有……九条…… “把守铜雀台上的兵士和把守地下的兵士并不混淆,把守地上的人,是守禁宫的禁军抽调出来的……三个月一轮班。 “地下的九条入口,素来都是被将军的亲信把守,常年不换,忠心绝无可疑。 “一个人若入到这里,必经守铜雀台禁军的三次盘查,才能接近……九条入口的一条。 “但九条入口处都有机关暗道,有将军亲信日夜不停地把守。” 说到这里,刘桃枝停顿了下来,斛律明月问道:“你听明白了没有?” 孙思邈道:“铜雀台上下把守如此严密,看来我若非将军许可,绝不能安然到此了。” 没人回话,石室内陷入死一般沉寂。 孙思邈忍不住皱眉,不知道自己说的出现了什么问题,望了眼血字,有分恍然和诧异,如此严密的防备,写血字的人怎么进来的? 刘桃枝轻咳一声,又道:“今日清晨,五行卫本循例检查铜雀台下,土卫受将军吩咐,前往去请先生,就剩金木水火四卫检查密道。” 他说得极为详细,甚至有点啰嗦的感觉,斛律明月却仍旧沉默不语,只是背负的双手已然握紧。 孙思邈亦是默默倾听,没有丝毫不耐的感觉。 他甚至有种心悸,知道能让斛律明月如此重视的事情,内情很可能极为可怕。 “四卫巡查第七条入口的时候,突然发现守第七条密道的守卫被害!” 孙思邈神色微凛,很有不信的表情,失声问道:“那守铜雀台外的兵士有没有示警?” “没有。到目前为止,守在铜雀台外的兵士,甚至不知铜雀台下的变故。”刘桃枝回道。 孙思邈诧异莫名,他终于明白问题所在,但这个问题简直诡异得难以想象。 刘桃枝继续道:“四卫立即从第七条入口进入,发现那条密道的守卫只有一名兵卫还有气息……”顿了下,缓缓道,“可惜那兵士只说出了一句话就死了。” “什么话。”孙思邈立即问。 “有鬼。”刘桃枝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,声音似也有些颤抖。 火光明暗,充斥在石室中,那绚丽多彩的珠宝似乎都带了分森森鬼气。 能在铜雀台下守卫的人,都是斛律明月手下的铁军,身经百战,历练多年。 这些人本来应该是鬼都怕的,可临死前竟然说出“有鬼”两字? 世上真的有鬼? 斛律明月还在凝望着石壁上的血字,那血字在满室珠光火光的照耀下,似在弯曲扭动,就要破壁而出…… 孙思邈也被事情的奇诡困惑,许久才道:“后来呢?” “四卫一直搜到这里,然后就见到石壁上写了这些血字。四卫本来想立即召集其余入口的守卫盘查,但火光突然灭了……” “还有变故发生?”孙思邈立即问。 刘桃枝点点头:“黑暗中,四卫似乎感觉有阴森的冷风吹过,水卫立即出手拦截。” 五行卫无疑铁打的神经,这时候竟然还会出手。 孙思邈目光微闪,又问:“然后呢?” 刘桃枝沉默许久,这才道:“水卫死了。” 孙思邈一震,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。 水卫死了?五行卫竟死了一个?五行卫纵横多年,剿杀道中高手难数,武功高强不言而喻,可居然有人在四卫在场的时候,杀死了水卫? 这人不但杀死了水卫,还能避开铜雀台外的守军,轻易地杀死了通往铜雀台下一条入口的全部看守,潜入这里,这人竟如此神通广大? 可这人如此费尽周章,潜入这里,只为了在石壁上留下两排血字? “这里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丢失吗?”孙思邈又问。 刘桃枝摇摇头:“这里的宝藏虽然价值连城,无可估价,可来的……人,并没有取走半点珠宝。金木火三卫听到水卫的惨叫,立即出手,几乎误伤了同伴,但等点燃起火把后,石室内并无其余人踪迹。” 顿了下,刘桃枝缓慢道:“三卫立即询问其余八个入口的兵卫和铜雀台上的禁军,但均回未发现敌踪,来敌消失了。” 孙思邈皱起眉头,神色诧异。 斛律明月摆摆手,暗影处,有两个兵卫抬着个担架走了过来。 担架上有白布,白布下盖着一人。 两个兵士将担架放下,缓缓地掀开了白布,露出了水卫的尸体。 “请先生看看水卫的死因。”斛律明月开口道。 孙思邈点点头,走到水卫尸体旁,见水卫闭着眼,神色惨白,心中打了个突。 他医人无数,对一个人因何而死亦是了如指掌,不到片刻的工夫,他就抬头道:“水卫是被一件极为尖锐细长的利刃刺入心脏,一击毙命!” 斛律明月终于转过身来,一字字道:“孙思邈,你怎么来看此事?” 孙思邈缓缓站起,脸上迷雾又起,终究还是摇摇头。 “你一定有想法的,是不是?”斛律明月上前了一步,石室内火光似乎都黯淡下来。 孙思邈叹口气道:“将军也早有想法的,不然也不会让我到此,是不是?”见斛律明月沉默,孙思邈轻声道,“我其实更想听听将军的想法。”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,眼眸精光大盛:“这件事看起来,实在不可思议。” “看起来?”孙思邈反问。 斛律明月握手成拳,关节“咯咯”作响:“不错,没有正常人会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,也绝难有人能突破铜雀台守军的屏障,杀了密道的守卫,轻易杀死水卫,留下两句话后安然离去。” “那将军的解释是?” “有鬼。”斛律明月缓慢道。 孙思邈心底蓦地泛寒,石室内刹那如同凝了冰。 “李八百临死前曾说过两句话,你当然知晓?”斛律明月面无表情道,见孙思邈点头,斛律明月又道,“听说你们道中本有一术,叫作借尸还魂——就是说一个人若道法高深,死后可借别人的尸体活转。” 孙思邈涩然道:“这法术我也听说过,但没见过。” 他从不轻易否定任何事情,但没有见过的事情,也不轻易肯定,只因为他知道很多判断,引发的后果会极为严重。 斛律明月道:“没见过不意味着不存在,因此这件事的第一个解释是,李八百复活了,鬼魂入了这里,杀了水卫和一帮守卫,留下墙壁上的字,向老夫挑战!” 这已是昭然若揭的事实,可听起来仍旧难以想象。 见斛律明月目光灼灼地望来,孙思邈点点头,低声道:“将军既然这么说,倒也有些道理。” 沉默许久,斛律明月轻淡道:“孙思邈,你这么聪明,闻弦琴知雅意,为何不问问我第二个解释是什么?” “是什么?”孙思邈叹口气问,他神色似有了分不安。 他本不是大惊小怪之人,虽说事情诡异,可李八百寻仇也不会找他,那他不安是为了什么? 斛律明月目光有如锥子,像要刺入孙思邈脸上的迷雾,看到他的内心深处。 “你真的相信世上有鬼?” 见孙思邈沉默,斛律明月冷冷道:“这世上若真有冤鬼索命一事,这些年来死在老夫手下的亡灵无数,老夫早就被无数冤鬼缠身了。” “将军不信?”孙思邈眉又挑了下。 “老夫信!”斛律明月凝声道,“老夫信世上有鬼,但鬼和如意一样,均在人心!” 孙思邈衣袂无风自动,光焰下,身影也有些扭曲。 斛律明月说出了第二个结论:“李八百死了,绝不能复活的。” “被将军定军枪所杀的人,无论如何都活不了的。”孙思邈突然道。 斛律明月眼眸中蓦地精光大盛,许久才道:“不错,死在定军枪下的人,无论如何神通,绝对无法活转!” 他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,回到方才的话题:“因此老夫断定,捣鬼的必定是人——一个心机极为高明的人。” 孙思邈再次沉默下来,他和斛律明月都算是极为睿智之人,很多观点虽不同,但在很多事情上,看法大同小异。 听斛律明月又道:“而且这人的武功,也是极为高明。” “若非鬼魂索命,这人能到这里留字,武功不但高明,而且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。”孙思邈忍不住道,“世上真有这样的人?” “有!” 孙思邈再次诧异,不由问道:“谁?” “你!” 斛律明月上前一步,火炬上的火焰伸缩不定,可所有火炬的光芒加起来,都不如斛律明月眼中的光芒。 有杀气,杀气弥漫;有杀机,杀机暗藏! 无论是谁,都难抗斛律明月身上那突如其来,无俦无边的压力。 孙思邈本有好奇,听到这里反倒笑了,笑容中满是无奈:“我?将军未免太高看了我。” “十三年前,你曾中过宇文护下的剧毒!” 斛律明月话题一转,突然提及十三年前,但杀意不减。 “你虽得冼夫人救治,但金蚕蛊只能克制毒性,却不能解毒,你始终还要死。 “但你没有死! “你不但没死,重出昆仑后,反倒习得一身出凡入胜的武功,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…… “别人都以为你得到了如意,但你一直否定,老夫也觉得你对如意的解释是真的。这世上本没有什么阿那律,就和根本没什么海外仙山、不死神丹一样,有的只是人本身的弱点。 “人有弱点,就会产生各种稀奇古怪的欲求,也就导致荒诞不羁的事情发生。” 孙思邈听到这里,缓缓点头,对于斛律明月有时候说的话,他也极为赞同。 斛律明月少说话,但每说的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。 “可你没有如意,却能活转,这点绝不能否认。老夫一直困惑这点,后来终于有所得,想明白你能解宇文护下的毒,不是靠的如意,而是靠的易筋。” 孙思邈脸上又有迷雾升起,他没有否认。 洗髓筑基,易筋改律! “易筋之法本是道家绝顶之秘,非有缘人不能得,传说中有脱胎换骨之效,你当然学会了易筋之术,这才能够活转!” 孙思邈眼眸中光芒闪烁,却在想着斛律明月说这些的更深用意。 “当初你能挡老夫三箭,靠的是天衣剑法,你虽负了伤,但你那时根本未用全力。你故意受伤,不过是示弱要打消老夫的疑虑。 “天衣剑法,本承天意,使用时随心所欲,可化钢为柔,亦可束带成剑,共有十三层境界。 “你会天衣剑法,但甚少佩剑,只因为你早过了天衣剑法的第十层境界——弱水。 “换言之,你早已可以束带成剑。 “当初你才到邺城,化名孙简心,曾挥袖在兰陵王刀下救过一个孩童,旁人或许不知,但老夫却知道,你用的不过是衣袖内的一根衣带。” 孙思邈回想到初到邺城的情形,感慨万千。 那一战引发的后果,至今还在,那一战出刀的是兰陵王,但斛律明月显然也在。 “不过据老夫所估,你早过弱水之境,如今只怕已到天衣剑法第十一层‘观复’的地步。孙思邈,事到如今,你还不承认吗?” 孙思邈似有不解,缓缓道:“我就算承认将军所言,但和发生在铜雀台之下的事情,有何关系呢?” “水卫是被一根极细极为尖锐的利刃所杀,老夫想不明白会有什么兵刃造成这般效果。” 孙思邈恍然:“因此将军怀疑我用天衣剑法杀了他?我可束带成剑,那伤口就是我天衣剑术造成?” “除此之外,老夫很难有别的解释。”斛律明月目光冰冷,“你会易筋术,就能轻易改容乔装混入这里而不惊动台外兵卫,你用天衣剑法,才能刺杀水卫于无形,只有你,才能潜入这里,留下这些字迹。你故意做出让李八百还魂的假象,就是想乱老夫心意,趁机行事。” 孙思邈皱眉,喃喃道:“好像也有些道理。” 斛律明月嘿然冷笑:“不是有些道理,而是极有可能。你初到邺城,老夫就怀疑你的真正用意,但你一直遮掩得好,你一直故意示弱不肯用真本事见人,当然包含极大的野心,事到如今,你还有什么话可说?” 他手一伸,蓦地有长枪在手。 秦时明月汉时关,定军枪出定江山。 斛律明月手中的就是定军枪! 枪非神器,声名赫赫,只因为用枪的人。 孙思邈可束带成剑,深不可测,但任何一杆枪到了斛律明月手上,一样神佛难挡,无人能敌! 石室内的光芒,在斛律明月长枪在手之时,似奇迹般全部聚在枪尖之上,发出夺目的光芒。 孙思邈忍不住眨眼。 下一刻的工夫,定军枪已刺到孙思邈的喉间。 火光似凝,孙思邈却是动也不动,那如闪电般的一枪像要刺杀人于无形,却被斛律明月轻易地停在手上。 斛律明月双眸咄咄,缓缓道:“孙思邈,你为何不出剑?” 枪尖寒芒冷了孙思邈的咽喉,却热了他的眼眸,他在这种时候,竟还能笑笑道:“因为我有话要说。” 长枪未退,却也未进,斛律明月目光复杂,运枪虽举重若轻,选择却如负山岳。 “说!” “将军,无论你怎么猜测,但我在这之前,绝未潜入过这里,只希望你能明白。”孙思邈缓缓道。 他脸上迷雾散去,只余诚恳,双眸一眨不眨,没有去望那可能转瞬取他性命的定军枪,望着的是斛律明月咄咄的眼眸。 枪尖微动,可枪身长影如蛇,曲折扭动。 那如枪锋箭矢般的一双眼眸中,似也有暗影闪动。 “嗤”的一声,长枪破空,刺在了血字之上,枪柄震颤如急弦,枪身入石三尺。 冰凝的火光刹那融化,石室微有暖意。 斛律明月负手,宛若从未出枪一样,孙思邈多少感觉背脊发凉,还能笑道:“谢将军不杀之恩。” “我不杀你,因为还想让你救一个人。”灯火下,斛律明月渊渟岳峙的身影有分动摇。 孙思邈立即道:“将军尽管吩咐。” 斛律明月凝望他许久,这才摆摆手道:“带他去。” 土卫闪身而出,做了手势,带孙思邈离去,一场危机突如其来,却又蓦地消逝,无论谁都难以琢磨斛律明月的心意。 良久,斛律明月道:“桃枝,方才一事,你作何判断?” 刘桃枝立即道:“方才那一枪,属下也难测将军是否会刺下,孙思邈生死关头,还能动也不动,实在让人难解心意。” 顿了下,缓缓道:“他若非大奸大恶之人,就是大智大勇之辈。” “不错,或许他真正做到问心无愧,或许他要和老夫赌一把,他的心意,老夫一直难解。” “可若非是他出手,属下实难想象,还有谁能有这种本事潜入留言。” 斛律明月微有疲惫,反问道:“方才土卫带孙思邈突入地下,他有什么反应?” “据上卫所言,孙思邈略有惊奇,但并不慌乱,从举止中,看不出什么破绽。”刘桃枝迟疑道,“或许这件事……真的和孙思邈无关?” “或许不是他,但肯定和他有关!”斛律明月握手成拳,再次望向那墙壁的血字,吩咐道,“你派人跟着他,一有异样,立即话于我知。” 孙思邈出了铜雀台,冷风袭来,才感觉浑身冰冷。 夜已临。 土卫依旧沉默地前头带路,到了将军府前,径直入内,一直到了一间房前,伸手一指,转身离去。 他本来也是沉默的人,水卫死后,好像益发地沉默。 只是他转身的时候,并未留意孙思邈目光望过来,其中带分古怪。 目送土卫走入黑暗中,孙思邈才转过头来,望向前方。 窗透烛光,暗夜中守着难言的悲伤;灯芯成灰,难掩烛泪行行。 孙思邈终于推门而入,走到了斛律琴心的床旁。 房间内药味浓重,床旁桌案上放着满满的一碗药,孙思邈用手摸摸碗边,室内虽还温暖,但药碗冰冷。 床榻上的斛律琴心闭着眼眸,不知是昏迷还是在昏睡,只是那眼睫不经意轻轻颤动,有如寒风中落花般的无助凄凉。 只是几日,她容颜已很是憔悴。 孙思邈望着她的面容,蓦地想到初见时那秋水般的眼眸,清清亮的脸庞,还有船上的心愿,破釜塘木屋前那朦朦胧胧如水的目光…… 缓缓坐了下来,孙思邈伸手出去,手指搭在斛律琴心的手腕上。 手腕冰凉,轻轻微震后,再无动静。 孙思邈闭目凝神,只感觉片刻,伸手从桌案上拿起那碗药,闻了下,皱了下眉头。药对症,可药毕竟服下才能有效的。 斛律琴心为何不喝药? 望着那苍白的脸庞,写满憔悴,孙思邈眼中终有分怜惜,手一翻,有金针现在指尖,再一动,轻轻地刺在斛律琴心的手腕上。 不待继续,就听斛律琴心道:“你就算治了我的病,如何能救了我的命?” 眼未睁,但呼吸急促,斛律琴心握紧秀拳,突然道:“你走吧。” 孙思邈未动,只是轻叹一声:“你何苦如此?” “你不知道的,你不知道。”斛律琴心嗓子突哑,却始终不肯睁开双眸。 “或许……我知道?”孙思邈突道,“你心蛊才清,却又一直劳心劳力,本适合静养,但不知为何,竟又染了风寒。” 不闻回答,孙思邈眼中带分怜惜:“数症攻心,你才会今日的模样,但你还有药可治。大夫给你开的药是良药,你喝下就会好,你不肯喝,因为你有心病。” 斛律琴心一震,霍然睁眼道:“那你知道我有什么心病?” 她虽憔悴,但那一刻的目光,却有说不出的炙热。 望见孙思邈移开了目光,斛律琴心眼眸中满是失落,喃喃道:“你纵是天下无双的神医,终究还是治不了别人的心病。” 闭上眼眸,斛律琴心喃喃道:“你这样的反应,我不怪你,因为我从开始就在骗你。你还能来帮我医病,已是常人难及了。”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,听斛律琴心低声道:“我一直在骗你,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在骗你,我故意丢下那块玉佩,就想让你误以为我是慕容家的人,刺探你来邺城的心意……” 孙思邈扭头望向红烛,见灯芯轻爆,烛影彷徨。 “你被我义父关在牢中,我故意找张仲坚救你,却是想骗取你的信任,我对你从未有过什么好心。” 心中却想:“义父以我为叛逆做借口,逼他接下三箭,他却为了我这个要算计他的人,甘冒奇险。我当时是没有什么好心,可为何我见到他中箭负伤的那一刻,心却悸动?” 有些人一生相见未见得了解,有些人了解却不过只在刹那。 “之后我借故跟随你,黎阳城外,你虽从李八百手下救了我,但我没有丝毫感激,只想继续跟着你,查清你的底细。” 她说得冷,冷得心口发痛,她的话如双面刃,刺伤了旁人,也伤害了自己。 “我一直怀疑那舟子是綦毋怀文,也怀疑你和太平道一直都有联系,因此百般试探……” 心中却想,那不过是你和太平道中人物不经意的邂逅,其实你从未参与其中,但你为何从不解释?忍不住又是心痛,语气却是更加冰冷。 “你恐怕不知道,在响水集的时候,我已接到密令,要带你去破釜塘!”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的时候,秀眉微蹙,似想到什么事情,眼中突露出惶恐。 窗外风冷,雪夜神伤,孙思邈眉头不经意地跳动下,却仍沉默不语。 “你莫要以为在响水集外又救了我,我就会心怀感激。在你遭李八百、桑洞真他们暗算后,我带你逃命,不过是因为我还记得自己的任务,一定要带你去破釜塘。” “义父本来要在清领宫内,将你们一网打尽!” 斛律琴心说到心中发酸抽紧,只是在想:“我当初真的这么在想?他数次拼命救我,我难道没有半分感动?我若不是早已心动,怎么会拼死出手,和他携手跳下悬崖?我若不是早就愧疚,如何会在河中挣扎不放,对他不离不弃?” “无论在船上,还是破釜塘外的木屋前,我均是以退为进,故作不知清领宫的秘密,用意还是让你进入我义父早布好的陷阱。结果你真的上了当!” 夜阑西风冷,烛影照情伤。 斛律琴心几欲落泪,咬牙止住,心中只是在想:“有流星,却从不会有什么愿望,那时候他若真的答应我,一辈子吃我亲手做的清粥,结果会怎样?” 假设从来不会重来,结果也是永远难想。 “本来我以为你会死在破釜塘下,但后来发现你逃脱了,因此义父命我继续跟踪你,然后一直跟你到了建康。 “我在建康遇到你,是义父的安排,我在紫金山上跟着你,是在一直留意着你的动向。” 心中一阵惘然,突然想到紫金山上,曾听到过杨坚述说孙思邈的往事,或许早在那以前,她对他的留意,就偏离了方向。 “只可惜世事难料,你竟然被送到周营。杨坚、裴矩他们以为你对我不错,我对你也不错,因此竟想利用我来要挟你,实在可笑。”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,没有笑,泪水差点流淌出来。 蓦地想到,当初在周营内,孙思邈为她要喝下那剧毒之药时,她心中绞痛不堪,恨不得代孙思邈喝下那绝命之药。 那非可笑,而是心痛,原来爱一个人更多的是心痛。 “后来你也看到了,我还是一心为兰陵王着想,我辛苦刺探出李八百他们的阴谋,奔波往复,只是为了兰陵王。” 说到这里,斛律琴心几乎难以呼吸。 梦终醒,梦已忘,她逼着自己冷漠说下去:“一切我说得都很清楚了吧?” 孙思邈“哦”了声,还是望着红烛。 红烛泪灼,光芒亮了旁人,可毁了自己;灯芯成灰,如念君无痕,却相思身伤。 “既然你都已经清楚,你就应该知道,由始至终,我对你……”顿了下,斛律琴心咬牙说道,“都是利用欺骗,你根本不该来救一个不值得救的人。” 孙思邈缓缓道:“对我来说,救人从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说法。” 斛律琴心一颗心忍不住沉下去,立即在想:“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,莫非他是说我一直在自作多情,无论是谁在他身边,他都会如此对待?” 沉默许久,斛律琴心才道:“那看来我也不必感谢你什么,毕竟我从未强迫你来救我。” 孙思邈点点头:“的确如此。” “那你也不应该强迫我什么!”斛律琴心那一刻心如刀割,嗄声道,“我不希望你来救。” 一伸手,拔下腕上金针丢到一旁,斛律琴心寒声道:“请你走,我以后,不想再见到你。” 她不知用了多大的努力,才说出这句话来,心中却想:“你实在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,离开邺城,本来是你的最好的选择——所有的一切,本和你无关。” 她不介意成为斛律雨泪,但却怕孙思邈成为张季龄。 因为她想的多,终于想到一点最可怕的结果——斛律明月给了她一个悔婚的选择,不过是想利用她绑住孙思邈,就如当初利用斛律雨泪绑住张季龄一样。 想得多,因此不会快乐。 这个念头日日夜夜地折磨她的一颗心,让她为之胆颤,失去了挣扎的力量。可斛律雨泪既然能为了张季龄的自由不惜去死,她为何不能为了孙思邈的自由而放手? 爱一个人,本要给他自由。 这几日,她翻来覆去地只是如此想,却没想到抛却金针的时候,一颗心如碎裂成了片一样…… 孙思邈望向地上的金针,缓缓弯腰拾起,站了起来,那一刻似负了千斤的重量。他收起金针,点点头,转身就要离去。 他素来尊重别人的选择,哪怕这选择会造成伤害——对人对己。 斛律琴心望着那背影渐远,一想到从此一别,只怕再无相见之日,心中激荡,突然道:“孙思邈……” 孙思邈站住,并未回身。 斛律琴心颤声道:“我知道你从未忘记柳如眉……” 灯芯一爆,孙思邈身影似乎也在跳。 “在你心中,很难有人替代柳如眉,是不是?” 孙思邈未答,可有时候沉默亦是回答,斛律琴心只感觉一阵眩晕,原来的打算在刹那间变了样,她骗得了别人,却骗不了自己的一颗心:“那我呢,我可不可以替代她?” 她实在想不到自己会问出这句话来——她本决意让孙思邈离去,可她若不问出这句话,从此以后,经年追忆如何度过? 选择不过瞬间,往往不经控制,抉择不过刹那,结果悄然改变…… 孙思邈未动,未回头,只是轻声道:“你从来不是柳如眉,你是斛律琴心。” 斛律琴心眼前发黑,蓦地感觉烛光都变成了灰色,有如那绝望的泪光。 孙思邈转过身来,不再闪避那伤心欲绝的眸光,一字字道:“在我心中,斛律琴心就应该是斛律琴心,本身无可替代,何必替代她人?” 烛火又亮,如流星般的辉煌。 泪水刹那间,涌到斛律琴心的眼眶! 第三章 用心 孙思邈举步,并未推门离去,只是拿起了那药碗,将药重新倒入药壶,放在炉上加热。 室外冰刀雪箭,室内却是温暖如春。 药滚,热气蒸腾时,斛律琴心在心中念着孙思邈方才说过的话,冰冷的心开始温暖。 那一刻,她明白了许多。 很多话,本不用多说。爱不但有伤痛,还有关怀和无可替代! 孙思邈缓缓将药又倒入药碗,等药稍凉,双手捧着药碗递过来。 他做事素来都是如此从容,不急不缓,可他眉头还是微皱,显然想着心事。 斛律琴心再没说什么,她蓦地发现,说的那些,本来就是自欺欺人,她不想再欺骗自己。义父有句话没有说错,想得多,不会快乐,她不想多想,只愿时光停留在这一刻。 爱有此刻,今生何怨? 见斛律琴心喝了药,孙思邈嘴角带分微笑道:“你好好休息,很多事情,明天或许……会有不同。” 他虽还皱着眉,但眼中一直都充满着希望。 斛律琴心只感觉彷徨无依的感觉渐渐消散,心中蓦地又充满了信心,缓缓地闭上眼眸。 孙思邈见状,悄然起身,推门出去,却没留意在他推门的那一刻,斛律琴心又睁开了眼。 门外风寒,孙思邈轻轻带上房门,略作沉思,举步向旁走去,才到了条回廊处,就止住了脚步。 回廊曲折如心意,回廊的尽头站着斛律明月。 风吹雪舞,明月悬天。 天有月,光辉撒到尘间本一样的颜色,但落到不同人的眼中,却有不同的感慨。 那座山岳般的身躯动了下,只是招了下手,然后转身到了间房内,缓缓坐了下来。 孙思邈跟随斛律明月进了房间,举目四望,见房间简陋,一桌一椅一炉一壶,却有两个茶杯。 这是斛律明月的房间,简陋得让人难以想象。 孙思邈想到铜雀台下的珠光宝气,眼中也不由露出分敬佩之意。 酒色乱人意,财气动心魂,无可否认,其中的诱惑让人难以抵抗。斛律明月堂堂一个齐国第一将军,节俭如斯,让人不能不心生感触。 炉有火,煮水已沸,斛律明月伸手抓了茶壶,沏了两杯茶,递过一杯道:“请茶。” 孙思邈倒有些意外,不想斛律明月也有请人喝茶之时,接过茶水,道了声谢。 “这里是我独处的房间,少让人到此,你是第三个来到这里的人。”斛律明月缓缓道,他望着茶水,却没有喝的意思。 他奉茶或许只是表明一种态度,他并不想喝茶。 孙思邈抿了口茶水,感觉茶水淡淡的苦涩,问道:“那前两个是谁?” “一个是段韶……” 顿了许久,斛律明月才又道:“另外一个是慕容绍宗。” 孙思邈略有分讶然。他曾猜测慕容绍宗被斛律明月所杀,但看起来,其中似乎还有隐情。 “他们两个都死了。”斛律明月落寞道。 孙思邈试探道:“他们都是你的朋友?” “能进入这房间的,只有老夫的朋友。”斛律明月霍然抬头,目光中又带分灼热之意。 孙思邈笑了,并未问斛律明月为何会转变得如此之快,铜雀台下,斛律明月看起来还想将他刺杀在枪下,但这刻居然把他当作是朋友? “你曾说过,是老夫杀的慕容绍宗。” 孙思邈沉声道:“我只是猜测,若有不对的地方,还请将军纠正。” “纠正?”斛律明月嘿然一笑,“老夫纵横天下三十年,对的、错的,所有的事情,老夫担下就好,何必纠正?” 孙思邈略有皱眉,缓缓道:“一些问题,并非有人担下就能解决的。” 斛律明月似怔了下,终于再次点头:“或许……你说的也有道理。” 他睥睨天下,少听人言,可跟孙思邈交谈数次,似乎也染了分孙思邈的口气。 人总是会改的,斛律明月也不例外。 孙思邈眼中带分期待,轻声道:“慕容绍宗之死,可是另有解释?” “你前面猜的都不错。”斛律明月扭头望向窗外,见树后明月斑驳,让人难窥全貌。 “文宣帝的确让老夫去杀慕容绍宗,但慕容绍宗和老夫本是朋友,虽然在外界看来,老夫和他本不合…… “老夫当初接令,也很为难,亲自去见阵前的慕容绍宗…… “未等老夫说出心意,慕容绍宗就明白了老夫的来意。当初我们还有别的选择……” 孙思邈皱起眉头:“将军和慕容绍宗均是大齐名将,德高望重,若是联手,天下难有匹敌。” “不错,我们的一个选择就是回邺城责问文宣帝,但那时文襄帝才死,文宣帝虽然狠辣,毕竟是继承帝位最合适的人选,我们若如此做法,只怕神武帝辛苦创下的基业,转瞬分崩离析。” 斛律明月眼中闪过分痛苦,痛苦逝去,被缅怀取代。“老夫和慕容绍宗当年均受神武帝赏识器重,不敢有负。神武帝临终,将江山交于我们辅佐,我们实难抉择。” 默然片刻,斛律明月又道:“慕容绍宗和老夫对饮一夜,说第二日会有决定,老夫当时也是难以抉择,第二日起身时,才知道慕容将军已自缢阵前。” 孙思邈微有动容,诧异道:“慕容将军是自尽身亡的?” 这结果他的确没有想到,但他倒信斛律明月所言——斛律明月本没有必要对他说谎。 就如斛律明月所言,世间对错,他已不必纠正,那他突然说出真相,所为何来? “慕容绍宗虽自尽,但留下封书信,让我不必为难。他那时其实已疾病缠身,勉力为齐国出战,和老夫饮酒时,已有了自尽的念头。 “他只求老夫善待慕容家后人,让老夫跟随文宣帝,为神武帝一统天下的目标而努力。” 斛律明月说到这里,苦涩一笑:“后来的事情,你已知晓。” 慕容家对慕容绍宗之死愤然,长子慕容士肃作乱,却被齐国杀死,慕容家于是和齐国结下了不解之怨。风遗尘整理校对。 这怨恨最终还是用血来洗刷。孙思邈初到邺城时,见到的是这段血案的尾声。 斛律明月不杀慕容家的余孽,究竟是等着借此树立兰陵王的威名,还是感怀老友的故去,网开一面? 孙思邈猜不到,他没有去猜,岔开话题道:“听闻段韶段大人身为齐国第一智囊,神武帝过世前,曾嘱托军国大事,均要和他商量,他那时……” “那时北方草原蠕蠕正值强盛,一心南下,段大人竭尽心力,正联系木杆可汗对抗蠕蠕,一时间无暇回顾。” 孙思邈心中微动:“后来木杆可汗大破蠕蠕,原来还有段大人的功劳。” “蠕蠕一直为中原大患,神武帝之时,强悍一时。神武帝死后,孝先一直致力对蠕蠕……” 孙思邈知段韶字孝先,见斛律明月提及孝先二字,神色伤感,知眼前这天下无敌的将军,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冷酷,缓缓道:“文襄帝时,蠕蠕就被草原木杆可汗重创,宣帝时,蠕蠕更被草原、齐国联手所灭,段大人虽未救得了慕容将军,但终究保住齐国的北疆。” 斛律明月眼中突闪过分怪异,但转瞬泯灭,只是道:“可孝先也死了。在你初到邺城前,他大破周军后,病亡疆场。” 孙思邈见斛律明月缓缓握拳,似有恨意,目光微闪:“莫非将军认为段大人之死有些问题?” 斛律明月缓缓道:“从表面来看,他的确是病死的,但老夫已查出,他本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而亡,而这种慢性毒药,就是曼陀罗!” “是谁下的手?”孙思邈微有耸然。 斛律明月摇摇头:“我一直在查,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。但无论是谁,多半是道中之人。” 孙思邈沉默片刻:“将军找我,恐怕不只是想谈这些事情?” “老夫老了。”斛律明月突叹口气,唏嘘无限。 孙思邈明白他的意思,人老了,难免想得多,以往不是问题的问题,就会接踵出现,这本是人的悲哀。 “老夫有几个女儿,有一个还在宫中为皇后,但老夫最疼爱的……却是义女琴心。” 窗外风吹雪乱,撞得窗棂微微响动。 孙思邈忍不住想说,你疼爱她,因此给她下了孤独迷情蛊? 可他终究什么都未说,他不是个尖酸刻薄的人,更何况,他知道眼下看似平静的一场谈话,却是极为关键。 他一直尽力去尝试做一些事情,而这些事情,已有了些效果。 “因为她和一个人很像。”斛律明月眼中突现分惆怅。 “斛律雨泪?” 斛律明月叹口气,缓缓点头,那如山岳的身躯突显得有些苍老。 沧海都有变成桑田的时候,山岳也会倾颓,更何况是人——就算他曾经是天下无敌的将军。 “这些年来,老夫一直在想着一件事情,老夫若不执着将雨泪从张季龄身边拉走,结果会不会完全两样?雨泪一直很听老夫的吩咐,可唯一就在此事上,没有听老夫所言,她也死在此事上。” 斛律明月神色不再如戴面具,已有分悲伤流露:“她死前,老夫曾见过她一面。” 孙思邈略有诧异:“你见过她?那张季龄可知道?” 斛律明月摇摇头:“他自以为瞒得过老夫,却不知道老夫早把一切看得清楚。” “包括他藏起儿子张仲坚?”孙思邈言语略带尖锐。 斛律明月沉默许久,这才点头:“不错,我知道他有个儿子叫作张仲坚,他为了避开老夫的……掌控,将儿子藏了起来,换个女婴。” “斛律雨泪知道此事?” “她不但知道此事,而且临终前曾托付老夫,让老夫莫要为难张仲坚,让他走自己想走的路。” 孙思邈回忆初见张仲坚的时候,略有唏嘘。 “可他还是和蝶舞走到了一起。” “这恐怕就是世事难料了。”斛律明月感慨道,“他不但和蝶舞走到了一起,还认识了你,不但认识了你,眼下还是道中高手,若论能力,只怕已不逊张季龄和张裕。” 孙思邈一时惘然,也不知道张仲坚的变化是好是坏。 斛律明月又道:“张仲坚走的路,完全是自己所选,老夫并没有对雨泪失信,但老夫一直对雨泪身死一事耿耿于怀。” 顿了许久,斛律明月才道:“因此老夫不想让旧事重演。” “将军的意思是?” 斛律明月盯着孙思邈,缓缓道:“老夫知道,三年前,琴心喜欢的是兰陵王,可是到如今,琴心喜欢的是你!” 孙思邈沉默下来,人非草木、孰能无情,他看似平静如水,但怎会没有感觉到斛律琴心的心意? “可你这种人,就算喜欢一个人,也不会轻易说出来。” 斛律明月缓缓道:“你不再是十三年前的孙思邈,你也不会为了两人在一起,忽略太多的艰难。” 一个人成熟了,自然少了些冲动,考虑的要多,或许少了激情,但谁都难说是对是错。 “更何况——你还要带长恭去岭南,长恭喜欢的却是琴心!” 风吹窗动,心亦动。窗外雪冷,心亦冷。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,他纵有天下无敌的剑法,亦斩不断人的感情错综造成的心结。 十三年前不能够,如今亦不行。 “老夫若在从前,为齐国考虑,绝对不会让你和琴心一起。甚至几天前,老夫都是这个打算。” 苦涩笑笑,斛律明月无奈道:“可老夫毕竟老了,也变了,每次想起雨泪临死前的表情,难免感慨。” “对某些人来说,为了生存,的确要压抑很多事情。”孙思邈若有所指道,“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,为了爱,甚至可以超过对死的恐惧。” “不错。”斛律明月凝声道,“老夫不想琴心死,不想再走从前的路,因此老夫决定,将琴心许配给你。” 见孙思邈并无任何欣喜的表情,斛律明月皱眉道:“你不同意?” “将军作出这个决定,当然是有条件了?”孙思邈说出这句话时,带了分无奈。 斛律明月或许还难了解他——因为他一直拒绝融入别人的世界,但他已慢慢了解斛律明月。 房中沉寂,只闻寒风呼啸。 良久,斛律明月才道:“不错,老夫不久前曾和你谈过,老夫不想再灭道,只要你肯,你甚至可重建四道八门……” “为齐国效力?”孙思邈问道。 斛律明月只回了一个字,“是!”见孙思邈不语,斛律明月眼中精光大盛,“你不同意?你为何不同意?” 他似有不解,又道:“以你之能,只差施展的天地。你之见识,远胜道中旁人,若得齐国支持,超越寇谦之也是大有可能。再说你师承天师张陵,重建大道,整顿天师余众,让天师六姓不再分裂,也是件好事……” 终于停了下来,斛律明月缓缓道:“你还在考虑什么?你若有要求,尽管说出,老夫定不会拒绝。” 孙思邈抿了口手上的冷茶,缓慢道:“我在考虑,将军多年前,是否对李八百也说过一样的话?” 房中突然静了下来。 寒风如刀,肃杀天地,可也不及斛律明月眼眸中突现的冰冷——如枪锋一样的冰冷。 炉火似乎不堪冷意,已将熄灭…… 许久,斛律明月才道:“你说什么?” “我说什么,将军只怕早已清楚。”孙思邈轻叹一口气,“将军也应该知道,我虽师从天师,但其实算不上道中之人。” 斛律明月静静地听,只是方才的热切、惆怅全然不见,不知为何,他又变成了一座山——冰山! “因此我对道中当年发生的事情,并不了然。我参与进来,更多是因为冼夫人,她告诉我许多当年的事情。两入邺城之间,我又得到一些事情的经过,不久前,我又从王远知、葛聪的身上,明白了一些事情。” 孙思邈说得不急不缓,往事如烟如雾,但他的眼眸,却明亮如星。 他立志解决道中多年的混乱,但不会是斛律明月的那种解决。 “天师六姓和北天师道纠葛不清,关系错综,但我一直感兴趣的是一个人,那就是李八百。” 斛律明月眼皮似跳了下。 “将军若不喜欢听,我可以不说的。”孙思邈叹口气道。 “说下去。”斛律明月脸上又如戴上了面具。 孙思邈苦涩笑笑,“我一直怀疑李八百的真正用意,他实在是一个让人费解的人。 “他从黎阳跟上我,就一直兴风作浪,可我一直奇怪,他如何找到我的呢?或许是巧合,或许早有目的?可我最费解的还是他在黎阳城外出手前,对我说过的一句话。” 斛律明月默默听着,突道:“他说什么?” 孙思邈道:“他说我能躲避将军三箭,只怕就算天师都难以做到。” 斛律明月只是“哦”了声,再无言语,可目光中光芒闪动,显然藏着心思。 “将军如斯聪明之人,难道不奇怪吗?” “奇怪什么?” “当初我和将军交手,知晓的人绝不多,只有将军铁军在侧,他们当然不会泄漏此事。斛律琴心和张仲坚等人亦没见过李八百,那李八百从哪里这么快知道我和将军比试一事呢?”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,并无言语。 孙思邈整理着如麻的往事,又道:“这是我当初的第一个困惑。随后我和李八百交手数次,他曾劝我和他做一番大事业,后来他又去破釜塘清领宫,所言所行,均是要重建天师大道,心意之诚,让人动容。” 沉吟片刻,孙思邈道:“清领宫发生的事情,让我产生第二个困惑。” “李八百哪里有问题?” “清领宫中,李八百倒没有任何问题,他甚至砍了帛家道的帛锦一条胳膊,可见重建四道之决心,有问题的是将军。”孙思邈轻声道。 斛律明月皱眉道:“老夫有问题?” 孙思邈沉吟道:“当初事发突然,让人无从思辨,但事情过后,我却心中奇怪。将军神通广大,竟能将帛锦收买,知晓天师六姓齐聚清领宫的消息,派五行卫潜入,实在老辣。” 顿了下,孙思邈凝望过来,“以将军手段之辣,既知六姓齐聚,正是将道中人一网打尽的良机。以将军之能,要尽数剿灭清领宫之人,并不困难,可将军却没有出手,这是让我奇怪的第二个问题。” 斛律明月喃喃道:“你果然细心。” “现在想想,将军不出手的原因倒简单。”孙思邈沉声道,“将军只觉得剿灭清领宫的人,并无太大意义,将军有更大的目的。” “什么目的?”斛律明月淡漠道。 “当时天师六姓中,其实人才凋落,唯一家独大,那就是茅山宗。茅山宗又以王远知是一代人杰,让将军不敢小觑。茅山宗势力渐大,益成规模,若被陈国国君陈顼利用,对齐国威胁极大。据我估算和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,将军当时的一个目标当然是毁灭茅山宗,另外一个目标,就是争取陈齐联盟,共伐周国。周国若灭,将军自然不会把陈国放在眼中,可能转瞬就要挥兵南下,一统天下。但让陈齐联盟,也非易事,三国之间,陈国最弱,陈顼又一直首鼠两端。将军必须找个充足的理由让陈顼出兵。” 一口气说了这些,孙思邈停顿下来,问道:“当然,这些只是我的猜测,若有不对,还请将军纠正。” “你说下去。”斛律明月冷冷道。 孙思邈笑笑,可心中却有分沉重,“将军这两个目标,都是极具魄力,也是很难实现,但对将军而言,世上本无不可能的事情。” 有志者事竟成,这绝不是一句空话。 斛律明月当然是个有志的人,不但有志,还有一统天下的大志! “可让我奇怪的第三点是,将军似乎根本没有如何行动,就轻易地达成了这两个目标。当然,应该说差一点就达成了两个目标——如果宇文护没有死的话。”孙思邈有些感慨,“在这里,李八百起的作用,绝对至关重要。我是从建康开始,才怀疑李八百的真正的用意。” “他的用意,不是重建四道八门吗?”斛律明月淡淡道。 “不是!”孙思邈肯定道,“他的目标,一直都是搅局,进而实现将军的两个目的!” 他说的实在奇怪,李八百一直和斛律明月势如水火,怎么会来实现斛律明月的目的? “我到了建康,李八百随即到了建康,而在此之前,他就设下陷阱,陷害王远知。”孙思邈回忆往事,推测道,“当初甚至连张裕都认为,李八百如此做法,不过是将欲与之、必先去之,李八百一定要让王远知不容于朝廷,才能让王远知参与到四道归一的计划中。” 斛律明月反问道:“难道不是吗?” “绝不是。”孙思邈摇头道,“他的目的就是打击茅山宗,陷害王远知,同时将我和王远知推到死地!他故意鼓动桑洞真,在紫金山劫持太子陈叔宝,事后又轻易地将陈叔宝交给我,表面上是示好,实际上是让我和王远知自相残杀。 “他知道王远知一定要反击,可是以陈顼的性格,无论王远知是否还击,都会让陈顼猜忌,进而分裂陈国和茅山宗的关系。他看似用张季龄要挟我去刺杀陈顼,实际上也知道绝无可能,用意无非是让我不容于陈顼。他算得极准,在张家虽然看似仓皇离去,但目的却已完全实现!” 所有人都认为李八百那时候失败了,但孙思邈知道不是。 斛律明月呢?知不知道? “他成功地在陈顼和王远知之间造成了裂隙,分裂了陈顼父子的关系,给将军日后南下埋下胜机。他也使陈顼坚定了信念,将我送到周国,决心和周国一战。 “宇文护一直想取我的性命,可就算陈国将我送过去,以宇文护的性格,也绝不会用城池来交换。宇文护言而无信,定能进一步激发陈顼的恨意。淳于量知道宇文护和陈顼的性格,知事难为,但强为之,派出刺客送死,用意是断陈顼的后路,背水一战。 “而早在这之前,能让淳于量坚定信心的当然是将军,将军牺牲了张季龄,换取陈国的信任,适时派兰陵王出兵,对陈国来说,自然是天大的利好。可陈顼、淳于量只怕从未想到过,所有的一切,原来均在将军的算计之中。 “将军几乎成功,不但离间了王远知和陈顼的关系,造成陈国宫廷隐患,还让陈国自动出兵,而你等策应,坐山观虎斗,谋取最大的利益。 “若非宇文护突然死了,周国突然退兵避而不占,削弱了和陈国的冲突,将军的计划可说是完全的成功!” 孙思邈说到这里,沉默下来。 炉火已灭,只有余烟渺渺,房中和室外,几乎一样地冷。 轻轻放下了茶杯,孙思邈缓缓道:“将军计策深远,所有的事情都朝齐国有利的方向发展,但将军表面看起来几乎没做什么。” 茶水不但苦涩,也很冷,他也不想喝茶,接茶也是代表一种态度。 “世上少有不劳而获的事情,因此我一直觉得,这里一定有我想不通的关键。”顿了下,孙思邈作出最后的结论,“所有的一切,关键都在李八百,不知将军可赞同我的看法?” 他脸上没什么迷雾,那一刻眼眸说不出的清澈,但也蕴含着分悲哀。 他明白了关键,但已有些晚。 斛律明月眼眸中似有锋芒一闪,终于端起茶杯喝了口茶,放下茶杯,斛律明月缓缓道:“听你这么说,你当然已想通了关键所在?” “不错,问题的关键就是,李八百本和将军是一路的,李八百也如帛锦一样,早被将军收买!” 停顿片刻,孙思邈又作出了结论:“将军虽未插手建康一事,但李八百所为,完全是按将军心意行事,除了李八百早就投靠将军这种可能,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。” 这结论他在见王远知前就有,去见王远知,不过是为了进一步的印证。 斛律明月抚摸着面前的茶杯,看着茶水上那模糊难辨的脸庞,突然问道:“你知道李八百是什么样的人?” “他是北天师道的高手,那没有被将军杀尽的一百零六人之一!当初我和寇祭司见将军之时,曾听将军说过,你并没有杀尽北天师道余孽,将军不是无的放矢的人。” 斛律明月目露赞赏,也有分感喟:“孙思邈,你不但是个聪明人,你还是个奇才。别人说过的话,你看似糊涂,却都清清楚楚地记在心中。” 沉默片刻,又道:“但你可知道寇祭司是什么样的人呢?” 孙思邈不语,等待斛律明月的回答。 凝望着孙思邈,斛律明月沉声道:“据老夫所知,他也是北天师道的人。” “寇祭司也是北天师道的人?”孙思邈目光微闪,突然道,“据我所知,寇谦之成立北天师道的时候,本有一百零八弟子的。” “不错,不过寇谦之晚年,北天师道内部却有了分裂。”斛律明月哂然道,“齐、周、陈三国这三十年来,皇室变迁极剧,北天师道身为道统,却也不能免俗。” “因此有两人离开了北天师道,一个去了苗疆?”孙思邈猜测道。 他其实对这点早有怀疑,寇祭司姓寇,很可能是寇谦之的血脉,寇祭司此脉远遁苗疆也是并不出奇,毕竟当年天师张陵在苗疆有极好的声誉,北天师道又和张陵有着不解之缘。 联想到寇祭司不但对冼夫人的事关心,还对齐国灭道一事很是热切,孙思邈暗自叹息。如今寇祭司已死了,死得不明不白,他不想还能从斛律明月口中得窥端倪。 斛律明月沉默良久,才道:“不错,寇谦之有一子去了苗疆,但他的夫人却去了草原,他的夫人一直没有在榜单之上。” “寇谦之的夫人?”孙思邈目光微闪,他曾和王远知提及此事,这显然也是个关键。可他更关心的却是,寇谦之一百零八弟子中,内讧后,朝廷上榜的有一百零六人,寇祭司是那第一百零七个。 郑夫人如果不在榜单上,那第一百零八的人是谁? “你知道他夫人姓什么吗?”斛律明月又问。 他堂堂一个将军,突然提及这般琐屑的事情,实在有些莫名其妙,孙思邈却一点不感觉不耐,反问道:“将军知晓?” 那一刻他心中只在想,原来斛律明月知晓一切事情,他知道很多事情,是因为冼水清,可斛律明月只有比冼水清知道的更多。 “寇谦之的夫人,本姓郑!”斛律明月淡淡道。 孙思邈顿有讶然,失声道:“姓郑?” 孙思邈本不是大惊小怪的人,郑姓也是寻常之姓,可他为何如此吃惊?斛律明月单独说出这事情,又有何目的? 室内沉寂,斛律明月又抿了口茶水,似在琢磨着什么,不多加解释,又道:“北天师道内讧后,上榜只有一百零六人。文宣帝下令灭道后,这二十年间,算上李八百,榜单已除名九十九……”突然犹豫下,叹道,“应该说是已死了一百人。” 孙思邈心思立转,若是旁人,或许不会留意斛律明月的迟疑,但孙思邈立即发现了问题。 斛律明月为人老辣,和北天师道纠葛多年,一面抗击外敌,一面主灭北天师道余众,肯定对上榜之人生死了如指掌,可他为何会有一刻的迟疑。 那偏差的一个人,又有什么玄机? 斛律明月却继续说了下去:“这些人中,或者有李八百的兄弟、朋友和亲人,他和老夫仇深似海,那他为何会被老夫收买?” “他若不和将军一路,没被将军收买,我实在难以解释太多事情。”孙思邈双眸如海,“建康之变,他成功陷王远知于不义、离间陈顼父子,甚至可说害死了张裕,若说在清领宫中,他还打着重建四道八门的旗帜,但建康之事证明,他更想灭了天师六姓。李八百恨齐国,但显然也更恨天师六姓。 “我从王远知口中所知,当年北天师道门下逃避将军追杀时,天师六姓少有援手,更多的反倒是落井下石。 “前几日长街之战,显然有人泄密,才让将军能提早准备。我曾猜测过泄密之人,或许是裴矩、郑玄,但其实最可能泄密之人,就是李八百!” 斛律明月听到这里,目光中精光微闪。 若是几日前,有人这么提及,肯定是滑天下之大稽,但这时候,斛律明月只是沉默。 “只有李八百将所有人底细摸清,只有李八百才能知晓众人的行踪。因此李八百让郑玄、张仲坚前往鸳鸯楼等待,五行卫随后而到。因此葛聪一击不中,本要离去,却被刘桃枝擒下,因为他的行踪,早被李八百掌握,也被将军掌控。 “而最关键的一点,李八百当时没有去杀兰陵王,反倒给了王远知真正的一击,长街之战,本来是将军和李八百设计的一个圈套。” 孙思邈说到这里,眼中终于有分怅然,“将军之意,就想凭此役将天师六姓一网打尽!”沉默片刻,又道,“恐怕还要补充一点,兰陵王行踪本是军中之秘,绝少有人知道,可李八百却知道,除了将军提前泄露给李八百知,我实在难想到其他的可能。” 长叹一口气,孙思邈感喟道:“因此当初在黎阳时,李八百跟上我,只怕也早在将军的吩咐之下,将军算计深远,实在让人叹为观止!” 斛律明月轻轻鼓掌,沉寂的室内有“啪啪”声响。 “孙思邈,你实在不简单。你本是对其中瓜葛最无所知,偏偏是整理最清晰的一个。” 他这么说,并没有承认,但无疑肯定孙思邈所言绝非凭空揣摩。 “只是有一点你恐怕没有说清,李八百和老夫仇深似海,他为何要和老夫一块,做这让亲者痛、仇者快的事情?” 斛律明月眼中似藏着什么,这是他第二次问起这个问题,他很少一个问题问上两遍。 难道说这个问题至关重要,其中还有玄秘? 孙思邈本是胸有定论,但发现这点的时候,反倒有了分踌躇。 半晌,他才道:“在我看来,事情本明显,将军恐怕早将今日对我之言,对李八百说过。李八百虽恨齐国,但更恨天师六姓,很多时候,仇恨会驱使人做任何事情。”沉吟片刻,他又推测道,“李八百肯和将军合作,当然还是因为将军有所承诺,而这种承诺对李八百来说,也是难以拒绝。” 斛律明月淡淡道:“或许老夫答应平反当年的错案,或许老夫答应,会让李八百重振北天师道?” “不错,对大多北天师道门下而言,重建四道八门并不重要,若能重振北天师道,恢复寇谦之时盛况,无疑是最大的诱惑!”孙思邈看似肯定,但心中却隐约感觉尚有问题。 见斛律明月不语,孙思邈轻叹道:“可李八百却没想到过,他和将军合作本是极为险恶,他更没想到过,天师六姓被灭之时,他也无甚作用,‘狡兔死,走狗烹’自古名言,因此将军最后的一步棋是,不但要借这次布局灭了天师六姓,还要杀了李八百! “长街之上,杀了李八百的不是兰陵王,而是将军! “李八百本想一走了之,但终究发现将军连他也想杀,无可退避这才和将军一斗,但终究死在将军的枪下。” 顿了片刻,孙思邈苦涩道:“将军一箭数雕之计实在让人佩服,可我既然知道将军所为,知道将军为了李八百牺牲了帛锦,之后又杀了李八百,试问如何会答应将军的条件,重蹈覆辙呢?” 他说到这里,蓦地感觉那无俦的压力又充斥着房间。 “啪”的声响,斛律明月手中的茶杯粉碎——碎得如雪,纷纷而落。 第四章 真身 斛律明月霍然望来,双眸精光有如利箭,他的一双手也如铁铸,虽无枪在手,同样可怕。 可怕的并非定军枪、问鼎箭,而是斛律明月这个人。 孙思邈没有怕,他端坐未动,只是安静地望着斛律明月,他再入邺城时,已决心解开混乱的症结,却不是用剑,而是用心。 他问心无愧,可斛律明月呢? 二人目光截然不同,其中蕴意亦是常人难揣。 房中气氛紧张,更过窗外寒风肃杀。 不知多久,那握杯成粉的手缓缓舒张,斛律明月也终于移开了目光,说道:“你不是李八百。” 他这句话中满是感慨,当然也有更多的意思蕴含。 孙思邈暗自舒了口气,刚才压力之巨,若非身在局中,绝对无法想象,他那一刻,也无法判断斛律明月是否会出手。 斛律明月若出手,他呢?是否会反击? 反击后,胜负并非孙思邈关心的事情,他只知道,二人若交手,不会有赢家。 “我的确不是李八百。”孙思邈微笑道,“但将军还是斛律明月。” 孙思邈当然不是李八百,但斛律明月不改,任何一个人在斛律明月眼中,都可能是李八百,也可能得到和李八百一样的下场。 他没有过多解释,他知道斛律明月会明白。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,凝声道:“你什么都想到了,可你是否想到过老夫的处境?” 本是冷峻的表情,蓦地带分激动,斛律明月又道:“老夫老了。”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说这句话,第一次包含无尽的感慨,第二次却带着深深的忧虑。 孙思邈望着斛律明月鬓角的白发,蓦地也感觉分悲凉。 这纵横天下三十余年的将军,真的老了?可他还有多少事情要去做? “我明白将军的处境。” “错了,你不明白。”斛律明月一挥手,截断孙思邈的下文:“自神武帝、文襄帝以来,大齐素来内忧外患,多经波折,不知经历多少磨难,才造就今日强盛的局面,老夫和孝先身负神武帝嘱托,不敢有一日怠慢。” 提及神武帝时,他神色现出少有的尊敬之意。 士为知己者死,斛律明月得高欢赏识提拔,对高家的忠心,没有人会怀疑。 “可老夫纵是天下无敌,很多事情,亦难一蹴而就。灭道二十年,如今老夫总算见到结束的希望,正要实现一统的愿望,可孝先死了,是被人毒死的。” 斛律明月神色是少有的激愤,也是少见的无奈,他毕竟也有无奈之时。 “敌人亡我大齐之心不死,老夫焉能无动于衷?或许只差一步,老夫就能将反齐之道一网打尽,你若是我,你会不会行动?” 孙思邈欲言又止,只是轻叹口气。 他理解斛律明月的想法,体谅斛律明月的苦衷,虽然他并不赞同。 “孝先身死,长恭尚难独挡一面,老夫却老了,若再无举措,难道眼睁睁看着周、陈壮大,道中反噬,灭亡齐国? “孙思邈,你果然是个奇才,竟能将一切看得清楚。不错,一切是老夫布局,引陈攻周,趁机灭道,消除前行阻力,让我齐国能有机会一统天下。 “这本是孝先临终前定下的大计!老夫不做,哪个来做?” 孙思邈微微扬眉,心中感慨。 如此宏图大计,也只有段韶那种人杰才会想出,可也只有斛律明月才会执行得如此雷厉风行。 “老夫是手段狠辣,老夫是为了目标,做了很多你看似不应该做的事情,老夫也的确一直怀疑你……”顿了下,斛律明月缓缓道,“但老夫如今相信的人,你却是其中的一个。” 霍然站起,斛律明月目光咄咄,沉声道:“好,如果你不同意老夫的做法,你到了老夫的位置,你告诉老夫,该如何去做?” 室内静寂,风似稍停,有明月窥着世间冷暖,照得雪地惨白、斛律明月脸色铁青。 他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,激动中带分怒然,可怒然中又夹杂着深切的无奈。 很多时候,愤怒往往已是到了无力解决的时候。 孙思邈静静地望着斛律明月,没有激动,也没有同情。激动不能解决问题,斛律明月也不需要同情。 他只是轻声道:“我想给将军讲个故事。” “故事?”斛律明月一怔,缓缓坐了下来。 他纵有一腔怒火,但在孙思邈面前,却能逐渐平静下来,孙思邈或许做的事情不多,但能够让人心安。 “曾经有对父子……一直靠向城中运送石料赚钱。” 斛律明月微有错愕,但还能听下去。 孙思邈继续道:“但要采集石料,极为艰辛,送石料入城,路途也很遥远。从山上采料,每次运石下来,都是父子齐心拉车。” 斛律明月皱起眉头,饶是明睿,一时间也不明白孙思邈这故事到底要说什么。 “这父亲日渐老迈,但家中境况始终难有起色,因此父亲忧心忡忡,每次拉车时都尽力多装石料,恨不得一日就将山中的石料全部拉到城中换钱,一劳永逸。他也想有朝一日故去,可以让儿子拉车自立。”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,已明白孙思邈喻指。 “那父亲一天天地多加石料,一天天地指挥儿子做事,热切希望有朝一日放手……” “后来呢?”斛律明月忍不住问道。 “本来没什么后来。”孙思邈淡淡道,“故事就是故事,有时候结果不见得重要,关键是我们能从故事中得到什么。” 斛律明月怫然:“孙思邈,老夫不想被你消遣。” “将军若不满意,我也可以讲下故事的几个结果。” 孙思邈沉吟片刻,又道:“一个结果就是,有一日父子正向山下运送石料,父亲又多加块石料,可那儿子已不堪重负,终究撑不下去,被碾压在装石头的车下。” 斛律明月眼角一跳。 顿了下,孙思邈皱眉道:“当然了,还有另外一个结果,那儿子已经厌恶了拉车,放手不干了,可那父亲却不自知,结果是……”他并未说下去,结果很多,但难有让人满意的结果。 斛律明月眼眸中煞气陡现,霍然站起,却又缓缓坐下,一字字道:“你若是那父亲,该如何去做呢?” 他口气中满是肃杀,双拳再次握紧。 故事简单,他从中听出了什么? “我若是那父亲……或许可以什么都不做。”孙思邈叹口气道。 斛律明月诧异:“什么都不做?” 孙思邈点头道:“不错,什么都不做,或许并非所有人都如父亲一样的想法,或许那儿子需要歇歇,或许那儿子想做点自己的事情,也或许石料未见得再是城中想要的东西。可能的结果很多,就如世间虽有百花齐放,炫人眼目,但万般繁华,终究不过是花开花谢。” 轻轻将茶杯放到桌上,孙思邈道:“谢谢将军的茶。”他转身走了出去,似算定斛律明月不会阻拦。 他走到门前,斛律明月突道:“孙思邈……” 孙思邈止步,缓缓转身过来,目露询问之意。 沉默许久,斛律明月才道:“逼你去周国,的确是老夫的算计,但李八百数次要置你于死地,并非老夫的吩咐。” 他说完后,摆摆手,轻叹一口气。 孙思邈目露思索之意,考虑着斛律明月说这句话的意思。 斛律明月绝非是推责之人,齐国大小事情都会一肩担当,他当然不会把责任推到死人李八百的身上,他这么说,究竟是何用意? 或许,李八百所为,还有孙思邈没说到的用意? 斛律明月没有解释,孙思邈也未多问,微笑道:“多谢将军提醒。”他只说了这一句,缓缓转身离去。 门启门闭,斛律明月未再挽留孙思邈,孤独地坐在房中,神色间带分落寞,喃喃说了一句:“终究只不过是花开花谢?” 风萧瑟,斛律明月缓缓地走出了房间,仰头望天。 天有月,月正明,明月萧索。 他背负双手,呆呆地望着那明月许久,再次叹了口气,叹息声如雪的霜冷、风的喘息。 缓步走到斛律琴心房前,他立了片刻,轻轻敲了下房门,不闻声响,推门走了进去。 房中正暖,斛律琴心盖着被子,闭着眼眸,似已经熟睡。 斛律明月目光从女儿脸上掠过,到了地面上,扬了下眉头。 地上水渍未干,似雪消融,斛律琴心的绣鞋旁,也有水渍。 斛律琴心方才出去过?她出去做什么?她什么时候回来的?她是否在装睡? 念头转动,斛律明月目光中渐渐带分冷厉,似要开口,但不知为何,冷厉的目光锋芒渐去,他缓缓转身,离开了斛律琴心的房间。 他似有千言万语,但终究什么也没说。 房门关上,床上的斛律琴心立即睁开了眼,眼眸中带分困惑,但很快转为坚定,喃喃道:“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的。” 斛律明月出了房间,不等回房,雪地中突然传来脚步声响。 一人急奔而来,略带喘息。 斛律明月未动,就算疆场千军万马齐至,山崩面前,他依旧能岿然不动,他早看清来的是土卫,土卫绝不是大惊小怪的人,可土卫奔来如此匆忙,难道是有意外发生? 一念及此,斛律明月心中凛然,故事简单,寓意深刻,道理他也明白,甚至比大多数人要明白。 可很多时候,看到的道理却未见得能够做到。 邺城如果有事发生,他斛律明月又如何能够什么事都不做? 土卫脚步一停,眼中难掩吃惊之意,低声道:“将军,王远知、葛聪他们逃走了。” 斛律明月拳一握,难以置信道:“你说什么?” 王远知、葛聪一直被关在天字狱,把守森严,王远知、葛聪又早已被制,无疑是废人,如今天师六姓颓废,又有谁能冒险来救他们? 斛律明月心思飞转,问道:“桃枝呢?” “刘桃枝已到天字狱,事有蹊跷,请将军立即赶去。” 斛律明月点头,立即出府直奔天字狱。过金水河,才到天字狱前,斛律明月心中一沉。 他身经百战,经历险恶无数,但从未有一次如这般心寒。 天字狱前狱卒横七竖八地躺着,雪地上看起来,有着难言的惊心动魄。 刘桃枝早迎了出来,仍旧戴着斗笠,可声音也带了分紧张:“将军,我未让他们移动这些尸体,一切都想等将军来后再作打算。” 他跟随斛律明月多年,也历练无数,当然看出事有蹊跷,定等斛律明月详看现场,才能得出结论。 斛律明月缓缓蹲下来,看着地上的一具尸体,沉默不语。 狱卒死因看起来极为明显,一刀断喉。 鲜血早就凝紫,结成了冰,月色下显得异常地狰狞。 好快的刀,好狠的刀,一刀砍下,狱卒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。 李八百不也有一把快刀? “他们怎么死的?”斛律明月问道。他目光始终落在尸体之上,他当然能看出许多别人看不出的事情。 刘桃枝略有迟疑,随即道:“表面看来,他们均是被一刀毙命,可实际上,他们都中了毒,而那毒很可能就是曼陀罗。”微顿片刻,补充句,“是毒害段大人的那种毒药。” 见斛律明月还在沉吟,刘桃枝低声道:“大人,狱中还有情况。” 他说得奇怪,王远知、葛聪都被救走,狱中最多不过还有些死去的狱卒,还会有什么情况? 斛律明月缓缓站起,那一刻显得有些疲惫,李八百的死,看起来不像是个结束,反倒更像是混乱的开始。他并未多言,径直地进入牢房中。 牢狱中果然还有死去的狱卒,均是被一刀所杀,刘桃枝沉默无语,带斛律明月到了王远知被囚禁的牢笼所在。 油灯昏暗,照得狱室发青,满是幽冷之意。 牢笼不出意料地大开,尽头的墙壁上用鲜血写了两列大字。 身既死兮神以灵。 吾魂魄兮为鬼雄! 斛律明月凝望着那两行字,眼角跳动了下,不由又握紧了双拳。 又是这些字,铜雀台下就曾出现过这些字,如今天字狱中再次出现,这本是李八百临死前说过的话。 李八百真的复活了? 他不但在铜雀台下留言向斛律明月挑衅,甚至在这种风口劫走了王远知和葛聪? 事情匪夷所思,若非鬼魂,实难想有谁会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情。 “桃枝,你如何来看?”斛律明月突然问道。 刘桃枝看着石壁上的血字,许久才道:“看起来的确像鬼魂所为。” “看起来?”斛律明月面无表情。 “不错,是表面看起来是李八百复活所为,但卑职以为,绝对不是。” 斛律明月嘴角抽搐下:“为什么?” “鬼魂没必要下毒。”刘桃枝哑声道。 “不错,鬼怪也不应该用刀。”斛律明月反问道,“那会是谁做的?”盯着墙上的血字,斛律明月喃喃道,“这次不应是孙思邈。” 事情才发生,而孙思邈一直都在将军府。 刘桃枝诧异道:“若非孙思邈,还有谁有这种本事?铜雀台下,有人能无声无息潜入,甚至杀了水卫,这等本事,只怕李八百的鬼魂都难做到。” 顿了片刻,不见斛律明月反应,刘桃枝又道:“这次劫狱和铜雀台下留言,显然是一个人做的。如果这次不是孙思邈,那铜雀台下留言的也不应该是他。” “显然是一个人做到的?”斛律明月还在望着墙上的字,突然道,“或许……我们忽略了一个人。” 刘桃枝立即问道:“是谁?” “郑玄!”斛律明月冷漠道。 “郑玄?”刘桃枝略有惊奇,“他一直没什么显眼的地方……怎么会有这种手段?” “若没有十分本事,当初在鸳鸯楼上,他怎么能从五行卫的围堵中轻易逃脱?” 血字落在斛律明月眸中,斛律明月眼眸也像充斥着血意:“我们还是低看了他。” 刘桃枝有分难以置信:“我们早派人调查了他的底细,这人本是楼观道道主,但一直默默无闻,少有作为,他能做出这种事情来?” “无作为方有大作为。”斛律明月缓缓道,“他本有非常本事,但一直隐忍不出,只凭这分心机,就让人不能小瞧。”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. t x t 8 0. c o m “可他目的何在?”刘桃枝略有不解,望着石壁上的字,突然倒吸口凉气,“楼观道本在关中!” 斛律明月眉微竖,说道:“不错,因此郑玄和关中定有关系。这两次留言,运筹周密,敢在邺城为乱,说不定……” “他是得到关中周国的支持,一直暗中对我大齐不利?”刘桃枝道,“这么说,周国前些日子派那个裴矩前来议和,不过是以退为进之计?周国恁地卑鄙!” 斛律明月背负双手,淡淡道:“这些年来,齐周两国明枪暗箭难道少了?疆场只以胜负称雄,何来卑鄙不卑鄙?” 刘桃枝迟疑道:“将军,那个裴矩也极可能是……北天师道门下,将军当初为何会放过他?” 斛律明月缓缓摇摇头:“两国交战,都少斩来使,更何况他是来议和,若对他有所动作,徒惹人耻笑。” 目光闪动,斛律明月问道:“此人现在何处?” “他早已出城,卑职以为他和李八百一路,定会前来行刺兰陵王,没想到他根本没有出现,这人狡猾之处,可见一斑。” 斛律明月轻叹一声:“郑玄和关中勾结,倒还在老夫的意料之内,老夫最担忧的还是另外一件事。” “什么事?”刘桃枝微有错愕。 “郑玄是姓郑的。”斛律明月背负双手握紧,关节发白。 他没有多说,因为他知道刘桃枝肯定会明白。 刘桃枝思索道:“当年寇谦之门下本有一百零八人,但第一次内讧后,双子出走,因此朝廷榜单上只记录一百零六人。双子中有一子前往苗疆,另外一子去了草原,去草原那子是和寇谦之的夫人郑氏一块走的,传言郑氏和寇谦之不合,这才一怒远走……” 他显然对北天师道门下也是极为熟悉,说的均是旁人不知的隐秘。 目光一闪,刘桃枝似想到什么,失声道:“难道将军怀疑,这个郑玄就是双子之一?” 不闻斛律明月动静,刘桃枝皱眉道:“可他如果是双子之一,怎么会成为楼观道的道主呢?” “你莫要忘记郑氏出身亦神秘,从未有人知道她的来历。”斛律明月缓慢道。 刘桃枝诧异道:“将军是说,郑氏本是天师六姓郑姓那脉,这才竭力辅助寇谦之创立北天师道继承天师遗志?” 斛律明月神色微涩:“我一直有这个怀疑,因此已派世雄前往草原。” “将军派三公子去了草原?”刘桃枝略有诧异,他知道斛律明月共有五子,长子斛律武都、次子斛律须达、三子就是斛律世雄。 斛律明月四子斛律须达和五子斛律钟都尚年幼,但长次三子均是能力卓绝,在军中素有威望,一直和斛律明月并肩征战。但在兰陵王威名下,这三人倒显得名声不著。 不过斛律明月这三子一直征战沙场,而刘桃枝、五行卫负责灭道,众人间少有交集。 斛律明月点点头,刘桃枝迟疑道:“将军若查郑氏底细,派我等前往就好,派世雄去,难道还有其他用意?” “不错。”斛律明月缓缓点头,目光中似藏着什么,突然岔开话题道,“桃枝,你跟了我多少年了?” 刘桃枝立即道:“十七年。” “以你之能,其实入朝为官也不为过,若论能力,远胜过穆提婆那帮人。可你和五行卫跟了我十七年,兢兢业业,辛苦你了。”斛律明月转过身来,伸手拍向刘桃枝的肩头。 那只手可说是天底下最犀利的一只手,可攫取性命于瞬间,这次拍出,却不过是为了个愧疚。 刘桃枝动也不动,哑声道:“将军,卑职理应如此,当年若非将军救了我和五行卫,我们早死在十七年前。” “十七年了。”斛律明月一声长叹,“你见识广博,当然知道齐国敌人不只有周、陈两国了。” “还有北天师道……”刘桃枝顿了下,又道,“二十年前,还有北方蠕蠕。” “不错,还有北方蠕蠕。”斛律明月眼现惆怅,“神武帝在时,就以蠕蠕为患,只不过那时神武帝脚跟未稳,对其只能容忍。但他们却变本加厉,甚至伙同宇文泰对神武帝不利。神武帝临终,以不能雪耻为憾。” “可段大人联系木杆可汗,终破蠕蠕。”刘桃枝接道,“还记得当初有疯僧谶语,说什么‘阿那瑰终破齐国’,但如今蠕蠕已灭,齐国如日中天,曾经的谶语不过是笑话。” 似想到什么,刘桃枝担忧道:“将军,前些日子邺城又出谶语,说什么百升飞上天,内容对将军不利,只怕是周人所为,还请将军小心。” 斛律明月凝望刘桃枝半晌,微微一笑:“流言止于智者,老夫从未把那流言放在心上,你莫要担心。” 刘桃枝欲言又止,终回转话题:“将军突提蠕蠕,是何用意呢?” “蠕蠕虽灭,但这二十年间,草原突厥却又兴起。木杆可汗虽死,听闻草原又出来个佗钵可汗,野心勃勃,不下蠕蠕国主阿那瑰。” 刘桃枝略有吃惊,问道:“将军不但怀疑郑玄和关中有关,还怕他和佗钵有勾结?因此派三公子前往查探。” 斛律明月点点头,喃喃道:“不错,世雄很快就会有消息回转了。” 他本略显疲惫,突长吸一口气,振作了精神,吩咐道:“桃枝,你和五行卫……”顿了下,略带伤感,“你和金木火土四位,全力追查郑玄的下落,若见郑玄,杀无赦。” 见刘桃枝应允,斛律明月又道:“至于天字狱被劫一事,就由武都来查吧。” 刘桃枝略有不解:“将军,如按你说来,铜雀台下留言和劫狱两事,只怕均是郑玄带人所为,这本是合二为一的事情,卑职全力追查郑玄下落就好……” “只怕郑玄背后的势力,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。老夫只怕你势孤,因此让武都来查。”斛律明月再次拍拍刘桃枝肩头,“桃枝,水卫死了,老夫定当为他报仇,你等也要小心。” 他少有这等关切之言,刘桃枝目露感动,躬身施礼道:“卑职定不负将军厚望。” 斛律明月点头,目送刘桃枝离去,再次转身回望那石壁上血字,喃喃道:“北天师道、帛家道、龙虎宗、李家道、灵宝派、茅山宗均已不足为惧,可不想又出来个郑玄。”轻轻叹口气,自语道,“孙思邈,你说的很有道理,可就算除去郑玄,老夫只怕还有太多事做,又怎能什么事都不做?” 一把握住牢笼铁杆,那孩童手臂粗的铁杆已被他一握而弯。 “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。”斛律明月低声道。 狱中火光明灭,照在他的脸上,满是坚决! 风冷冰寒,雪光霜夜。 孙思邈从将军府中走出来后,舒了口气,又像是叹息,但其中还夹杂着些许的欣慰。 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出手,但还是能够抑制,因为他有个信念,很多事情,不用武力也可以解决。 他没有出手,是因为他的决心,可斛律明月为何一直没有再出手? 他孙思邈是道中之人,若是从前,斛律明月斩草除根,杀他不在话下,但他几次触到斛律明月的逆鳞,斛律明月竟然还能忍住不出手。 在孙思邈看来,这已是一个转变。 转变虽然艰难,但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,就一定要走下去,他只希望斛律明月能够坚持下去。 再次入了四通客栈,来到了自己房门前,孙思邈才要推开房门,突动了下鼻翼。 他是天下无双的圣手,辨识天下药物,自然也需要有极为敏锐的鼻子,他那一刻,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,这香气,居然似曾相识。 他脸上蓦地露出古怪,手定在空中片刻,终于缓缓地推开了房门。 窗微开,有冷风和着月光送入。 房中幽暗,并未燃灯,那惨淡的月光照进房,满是淡青之意。 靠窗旁,背对孙思邈的方向,坐着一女子,幽香显然是从她身上传来。 听到房门响动,那女子幽幽一叹,并不回身,低声道:“薤上露,何易晞……” 孙思邈身躯微僵,脸上的表情,实在笔墨难以形容。 薤上露,何易晞。 露晞明朝更复落,人死一去何时归? 这本是他初见柳如眉时,听柳如眉给她自己唱的一首挽歌。 花开花又谢,一梦如长歌。 他虽潜心昆仑十三年,但有时候仍旧难分辨是梦是醒,梦如何、醒如何?他虽看似心如止水,但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,如果再回到十三年前,他是不是一样的选择? 可他没想到,选择好像再次出现。 如此深夜,蓦地有个女子唱着当年的挽歌,难道世上真有还魂依托之事,柳如眉来找他来了? 不然这女子如何会知道当年的挽歌? 风吹幽香冷,孙思邈眼中突有分失落,他的神色也渐渐平静下来,他望着那女子的背影,许久才道:“是你?” 他已认出那女子是谁。 那女子仍背对孙思邈,良久才点头道:“不错,是我!”她缓缓转过身来,轻纱罩面,却罩不住那秋波晨露般的一双凤眸。 如水的眼眸中似乎也有着雾,雾朦胧,人亦朦胧,孙思邈嘴唇动了下,却未出声,他眼中有分讶然,又像有分怜悯。 那女子却是张丽华。 张丽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建康张家一战,死的是蝶舞,绝非原来的那个张丽华,这点斛律琴心知道,张仲坚知道,孙思邈也知道。 他讶然当然是因为张丽华突然如幽灵般出现在这里,可他怜悯是为了什么? 许久,沉默。 张丽华终于再次开口:“其实你什么都知道的,是不是?”她说得奇怪,孙思邈究竟知道什么? 不闻孙思邈的回答,张丽华轻淡道:“你若不知道,当初也不会留在张家了,你留在张家,不是为了张丽华?”她这句话说得更奇怪。 “是。”孙思邈简单的回答,可一个回答中,却包含着无尽的用意。 “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何来找你?”张丽华眸光如水如烟。 孙思邈摇摇头,听张丽华又道:“我今日来找你,是想和你赌一次……不知你会不会应允?” 她柔声细语,可听起来其中总有分别的意味,她在建康离奇消失,在邺城神秘出现,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,就是为了要和孙思邈赌一次? 她要赌什么?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,他本不是好赌之人,可不知为何,总有人喜欢和他赌,望了张丽华许久,他终于点头道:“好,我尊重你的选择。” 又将日落,斛律琴心终于起床,命令自己吃了一大碗清粥。 感觉精力慢慢随着清粥的入胃而弥漫,斛律琴心对镜轻施胭脂,她行走江湖,少有这般装扮的时候,但她感觉化妆能让她心静,也更有分自信。 她不想带着憔悴出门,因为她今天已经决定,要去见一个人。 推门出房,向斛律明月所住的方向望了眼,斛律琴心抿着嘴唇,牵马出了将军府,上马后一直沿着长街一路向东。 日西落,未落西山时,她到了一座府邸前。 翻身下马,轻叩门环,院门打开,那管家有些诧异,不等开口询问,斛律琴心已坚定道:“我是斛律琴心,我想见兰陵王。” 铮铮琴响,曲调悠扬。 斛律琴心过庭院,径直到了厅堂。王府并不恢宏大气,假山水榭,处处显得细腻精巧。 厅堂内的香炉中有烟香弥漫,厅堂外一树梅花开得正旺,吐芯散发着芳香。 兰陵王就坐在厅堂中,拂着琴弦,并未抬头。 他依旧白衣如雪,发黑如墨,他并未戴面具。 侧面来看,他脸白如玉,神色儒雅,浑不似红尘中人。 琴声响,婉转回环;指尖动,轻巧飞扬。 斛律琴心并未听出这是一首《西洲曲》,当初衡州孙思邈初见兰陵王时,听的也是这首曲子。 兰陵王为何此刻弹琴?为何弹的仍旧是《西洲曲》? 斛律琴心根本没有去想,她也没有打断兰陵王弹琴,目光落在兰陵王身侧的一面屏风上。 屏风极大,上绘有一条大河奔腾壮阔,河水尽头,有险峰高耸,寥寥几笔,山势如枪。 斛律琴心虽也不算懂画,可一看这屏风上的画,却也觉得画得极好。只因画中风景虽波澜起伏,但其中总透出分孤独之意。 琴声终停,兰陵王轻轻收手,抬头,微微一笑:“琴心,你大病未愈,本应该多休息的。” 他声音依旧低沉中带分磁力,言语关怀,此情此景,无论哪个女子听了,都会忍不住地心动。 他实在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人。 斛律琴心立在那里,并未稍动,只是轻声却又坚决道:“我来这里,只想和你说件事情。” “哦?”兰陵王拨下琴弦,目光闪动。 “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娶我!” 琴声似绕梁难绝,梅香檀香缥缈,兰陵王手在琴上,却已缓缓握起,那只手同样无可挑剔,修长有力,只是苍白得似乎没有血色。 “为什么?”兰陵王终问。 没有回答,斛律琴心咬着唇,静静地望着兰陵王,她的沉默,已是她的回答。 女人爱上一个男人,征兆可见,可女人如果不爱一个男人,征兆更是明显。 兰陵王儒雅无双,心思当然亦是细腻,可好像偏偏没有看出斛律琴心的坚决,又问道:“是因为我不够好?” 斛律琴心秀眸中光芒微闪,沉默片刻,终于道:“兰陵王,你不是不够好,而是太好了,好得让我感觉配不上你。” 兰陵王又拨了下琴弦:“你说的是真心话?” 斛律琴心再次沉默,她不想撒谎。 她说的是客气话,客气话不见得是真心话。 “我若真的好,你怎么会离我而去?”兰陵王本是从容的脸上,蓦地现出分讥诮。 斛律琴心秀眸一凝,落在兰陵王身上,许久才道:“兰陵王,你本是个英雄。” 兰陵王只是“哼”了一声,却无言语。 “以前是,现在是,想必以后也会是。你很好很好……”斛律琴心来之前,本想好了千言万语,但此刻不知为何,全抛在脑后,“可世间无论什么,就算再好,也有人不喜欢是不是?” 飞蛾扑火,只因烟火的炫丽璀璨,如今烟火虽灿烂依旧,可飞蛾已不再是飞蛾。 娇躯微颤,斛律琴心略有激动道:“我只是感觉你我并不适合,你如此英雄,无论以前还是往后,喜欢你的人会很多很多,你为何一定要娶我?” “你说的没错,世间无论再好的,也有人不喜欢。” 兰陵王突也有一分激动:“可是如果你喜欢,如何肯放手?” 他少有如此激动之时,一句话平平淡淡,但其中的情意,让人心醉。 斛律琴心本不是个心硬的女子,但听到这话,娇躯微颤,眼中却露出分惊惧之意。 她怕的是什么? 许久,兰陵王收敛了神情,缓缓道:“你离我而去,是不是因为孙思邈?你真的已爱上了他?” “是!”斛律琴心咬牙道,“当日我见到你时,我就说过,我奔波反复,不是为了你,而是为了他。” 她少有说这些伤人的话,可这刻却毫不犹豫地说出。 琴声又响,叮叮咚咚。 兰陵王静得如厅堂外的梅雪,满是风雅,可脸上如又戴上了面具,让人看不出半分表情。 “你要我不娶你,可以。” 斛律琴心略有惊喜,不待回答,就听兰陵王又道:“但你一定要过两个难题。” “无论什么难题,我一定会面对。”斛律琴心斩钉截铁道。 “第一个难题就是……”兰陵王轻叹口气,“这亲事本是将军亲口许下,你必须要过了将军那一关。” “我义父绝对没有问题。”斛律琴心蓦地恢复到从前的自信,“他说只要你答应,我就可以不嫁。” 兰陵王淡淡一笑,风轻云淡。 “可我方才已说过,喜欢上一个人,无论如何都难放手的,你可以不喜欢我,但你如何让我不喜欢你?” 琴声又起,琴弦颤颤巍巍,兰陵王垂头望着琴弦,眼中似有无边的挣扎。 有风吹过,斛律琴心蓦地感觉全身冰冷,她眼中恐惧之意又现,秀拳握紧,许久才道:“你说错了一点。” “哦?”兰陵王一扬眉,颇为秀美。 “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,从来没有!”斛律琴心话语中也带分挣扎,只感觉手足冰冷。 兰陵王目光一转,落在斛律琴心的身上,他眼眸中似也藏着些什么。 “你怎么知道我从未喜欢过你?” “因为我知道你要娶我,并非因为喜欢我,只是不想我去嫁给孙思邈。”斛律琴心那一刻,竟有着说不出的冷漠。 兰陵王似笑,可眼中却半分笑意都没有。 “你不想我嫁给孙思邈,只是因为你爱的也是他!” 兰陵王目光一闪,似有锋芒透漏。 他爱孙思邈?这怎么可能?这更像是个天大的笑话。 难道斛律琴心这些日子心力憔悴,这才言语失常? 斛律琴心没有半分失常的样子,她只是有分冷。嘴唇轻动,她说出了自己本不想说的答案:“我不想嫁给你,因为我实在无法分辨出——你究竟是兰陵王,亦或是响水集的那个张、丽、华!” 第五章 错爱 风停雪冷,琴声已凝。 梅花香气和炉鼎檀香混在一起,缥缈无依,让人无从分辨。 斛律琴心说出答案后,反倒镇静下来。 兰陵王低头望着膝前的瑶琴,手一直停在琴弦上,似有僵硬。许久,缓缓落下手来,他反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 他口气中似有哂然和不屑,他也像根本不想分辩。 兰陵王怎么会是张丽华? 滑天下之大稽! 这种事情,根本不用解释,也是绝无可能之事。可兰陵王为何一直垂着头,不去看斛律琴心一眼? 斛律琴心益发冷静,直到这时,她又恢复到以往的干练和果断。 她不是柳如眉,她也不是斛律雨泪,她是斛律琴心。 既然如此,她就绝对不想走柳如眉和斛律雨泪的路,她有如此信心,只因为孙思邈说过的一句话:“斛律琴心就应该是斛律琴心,本身无可替代。” 女人可以因为所爱之人的一句伤害变得软弱彷徨,但也会因为所爱之人的一句鼓励,而变得坚定无比。 她早在这之前,已把一切想清楚,她本不想说,但她已不能不说。 “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,是在三年前,那时候你在宫中独舞,我却看不清你的面容。那时候我就有个梦,想要嫁给你,我做梦都想再见你一面。可我从未想到过,再见你的时候,是在响水集。不但我想不到,恐怕任凭谁都想不到,威震四方的兰陵王竟会乔装成弱女子出现在响水集。” 兰陵王仍旧垂头,垂手琴弦之上,瑶琴发出一声轻响。 他为何没有回答,是认为没有必要,还是因为无话可说? “那时候我跟上了孙思邈,一直查探他的底细,却不想你乔装成张丽华传来进一步的命令,让我带孙思邈去破釜塘。”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,神色苦涩。 响水集客栈内,她从张丽华房间出来时,被张仲坚看到,她借口去打探张丽华的底细,张仲坚哪里想到过她早知道张丽华是斛律明月所遣。 她在看到张丽华所乘马车的时候,已看到了马车上独有的暗记——那是斛律明月传令的暗记,因此她当初才会有异样。 可她那时候,却只以为张丽华和蝶舞一样,甚至还奇怪张季龄的女儿张丽华怎么会听义父的差遣,没想到其中另有别情。 “我若是张丽华,为何会被李八百所擒呢?”兰陵王突道。 斛律琴心立即道:“当时我不明所以,可现在想通了,你和李八百都是我义父计划中的一部分。” 兰陵王眼角似跳了下。 斛律琴心能想到这点,是源于她听到了斛律明月和孙思邈在房中的对话。 她悄然跟出来,那时只想找义父说清心意,哪里想到听到了一场做梦都难想的秘密。 李八百竟然也被义父收买,而所有的一切,蕴含着一个惊天计划。 没有巧合,一切巧合均是有人刻意安排,她明白李八百这个关键后,以往的惊惧、怀疑、百思不解,瞬间都汇成一条河——澎湃激荡,让人惊心动魄。 “李八百凑巧抓到你,我当时本来就觉得奇怪。张丽华又碰巧和张仲坚有关,更让我感觉到蹊跷。张仲坚不明所以,请孙思邈去救张丽华,更让我怀疑张丽华失踪背后真正的用意。”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,回想到响水集外荒山一战,苦涩中还带分自豪——那时候她做了自己真心想做的事。 “结果是李八百以张丽华布局,带人暗算了孙思邈,显然,那时候李八百已和我义父联手。” 说到这里,心中微有不解,她感觉李八百行事和斛律明月的安排毕竟有所偏差。 困惑一闪而过,这对她来说不是关键,她继续道:“孙思邈被桑洞真暗算,我本以为完不成任务,可鬼使神差,他仍旧到了破釜塘。” “是你带他去了清领宫。”兰陵王突道。 他说得很淡,但也很冷。 斛律琴心涩然一笑:“你说错了,我本不想带他去清领宫,他先在金水河畔为我挡了义父的一箭,后又在李八百手下数次救我,就是他被暗算后,都想着为我和张仲坚断后,让我们先逃,这种人,我怎能忍心加害。” 说到这里,心中却想:“那时候我只是不忍心吗?我拉着他的手,和他共同跳下悬崖,也是不忍心?” 顿了片刻,斛律琴心轻声叹息道:“我不愿孙思邈前往清领宫,因为我知道那里必定有天大的变故,但他执意前行……” 破釜塘茅屋前,从前的梦想,流星的心愿,本是亦真亦幻。 再回头,具体的心思恐怕就算她自己也难以分辨。 可她对于曾经的那一刻,无悔无怨。 心中又想,孙思邈当时说的不错,有些事情一定要面对才能解决,逃避不是方法。 她今日能到这里,就是来面对——尽管真相远比梦幻中要冷酷无情。 “到了清领宫后,我别的不吃惊,唯独吃惊在那里又遇到你——张丽华。”斛律琴心目光咄咄地盯着兰陵王。 琴声叮咚,兰陵王并未回话,他是无话可说,抑或认为不值得反驳? “现在想想,事情已经很明显,破釜塘下的清领宫本是绞杀道中人的陷阱,可义父却没有亲临,只因为他当时已派你、李八百潜入其中,再加上五行卫,绞杀道中人本没有问题。” “可实际上却是谁都没有被抓,孙思邈更救了……张丽华。”兰陵王口气平平,不带半分感情。 可他内心是否这般冷静? “只因为事情有了变故,天师六姓中,本以茅山宗最大。”斛律琴心道,“可李八百只骗来了桑洞真,却不能动摇茅山宗的根基,更何况义父筹划许久,绝不想仅剿灭张裕、葛聪等人,他还有借陈灭周的计划。” 这些事情,她本来素难想象,但经过昨夜,除了惊叹外,更多的是心惊。 斛律明月虽少出面,但一切均在斛律明月的掌控之下! 可若非孙思邈提及,她一直还蒙在鼓里。 这些年来,斛律明月究竟暗中还做了多少事情,她少有知情。 “因此义父让五行卫放水搅乱了局面,而孙思邈不知你的真相,虽在生死关头,还救了你。” 说到这里,斛律琴心忍不住想,孙思邈是否知道这个真相? 很多事情孙思邈只是不说,未见得不知,他若知道真相,该如何抉择? 厅内静寂,琴声单调,伴着厅外寒风。 斛律琴心又道:“你那时无法选择,不清楚义父的进一步打算,将计就计,跟随孙思邈回转建康。或许你想对孙思邈不利,但孙思邈为你而来,你终究无法下手。”沉吟片刻,斛律琴心缓缓道,“你来建康,除了逼不得已,恐怕还另有目的。”顿了下,“因为你心有不甘。” “我心有不甘?”兰陵王终于回了句,直起腰来,冷漠道,“笑话,本王威震天下,怎会心有不甘?” “你威震天下,不过是我义父为你树立的名声!” 斛律琴心更冷:“这件事张裕怀疑、李八百怀疑,道中人都怀疑,我也怀疑! “因为在道中人看来,我义父只怕老迈一去,齐国失控,因此希望用你来坐镇局面,你不过是我义父扶植起来的一个傀儡。” 见兰陵王脸色极为难看,斛律琴心多少有些内疚,她本不想说这些,更不想轻易对人造成伤害,但她已不能不说。 事情已如开弓之箭,射出去,再难回头。 “当然,你也的确很有本事,但远没有看起来那么荣光!在张家,你和张裕不过是平手而战,实力可见一斑。你心有不甘,不想一辈子在我义父的阴影之下,更不想听他安排,因此南下建康一事,你恐怕另有打算。你和孙思邈一路,受他感染,对他心有好感。” 说到这里,斛律琴心神色不自在,不知为何,突然想到高澄的东柏堂,以及东柏堂发生的一切。 那场掀开一切恩怨的屠戮,其中还有让人忽略的几点。 这完全像是不相干的想法,却又引发她的心悸,她实在不想再想下去,因为她厌恶想下去——并非所有人都能如孙思邈一样的宽容。 精神略有恍惚,斛律琴心又道:“我那时奉命去见张季龄,赶到张府,见到你和孙思邈前来。随后我发现你这个张丽华本来就是假的,就很奇怪。你后来主动邀请孙思邈去紫金山求姻缘,那时候你只怕想不到,我就在墙外。我是个女子,当初听你那么说,第一个感觉就是你也喜欢孙思邈!” 斛律琴心住口不说,脸有些发热。 “铮”的声响,一根琴弦已断,兰陵王按着琴弦的手似有抖动。 斛律琴心收敛心神:“当初我还觉得凑巧,为何李八百能知道陈叔宝的行踪,凑巧来劫?现在想想,事情不过是早有安排。你知道陈叔宝对你已痴迷得难以自拔,于是将计就计,借算姻缘之际,诱他上紫金山。李八百自然是早得到你的消息,或者这本来是义父的安排,因此他和张裕早早埋伏,只有桑洞真完全被蒙在鼓里,前去送死。劫持陈叔宝送给孙思邈,让孙思邈接近陈顼,引发孙思邈和王远知的争斗,让陈顼猜忌王远知,进而打击茅山宗。一环一环,可说是环环相扣。”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,脑海中回忆当初的情形,虽觉骇然,但才发现这一切自然而然的事情,原来是经过了用心的安排。 “孙思邈在其中是个关键,因此你一定要约他上紫金山。这时你除了受义父命令外,恐怕心中早有个盘算——你想借接近陈叔宝时,刺杀陈国太子陈顼。” 兰陵王眉一动,再按琴弦,手上青筋暴起。 “如果你能杀了陈顼,陈国必定大乱,到时候你就可带兵顺势南下,一平江南。” 兰陵王终道:“倒也是个好计划。” 他口气仍然平淡,却藏着分遗憾。计划虽好,若无法实施,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。 “后来……你故作求签,理所当然,你求的是……上上签。”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,犹豫了下,当初求签之时,她去追张仲坚,并不知道求签的结果。 “你错了,签是下下签。”兰陵王冷冷回道。 室内突静。 兰陵王说完后,脸突然变得雪一样白。 斛律琴心脸色也有分发白,凝望兰陵王许久,这才道:“原来是下下签。” 她眼神中有分古怪,继续说道:“事情完全按照你们的预期进行,李八百劫持了陈叔宝,陷害了桑洞真,孙思邈救下陈叔宝,被陈顼请到了宫中。之后……” 斛律琴心顿了下,回忆往事,记得那时候她见到了杨坚。 杨坚那时对她说了十三年前的往事,让她终究近一步了解了孙思邈。杨坚之后虽派裴矩抓她去了周营,但她却没有什么埋怨,相反,她心中实在有分感激。 若非杨坚,她也不会知道孙思邈的往事,若非杨坚,她也不会在周营向孙思邈吐露心声,尽管那时的心声带着层层的遮掩。 但杨坚为何对她说起孙思邈的往事? 仅仅是因为宇文护的吩咐,杨坚需要让事情重演? 斛律琴心有分困惑,又道:“之后我看到了你。你那时候跟我说的一句话,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,我发现你就是张丽华,也是因为那句话。” 兰陵王欲言又止,终究没有问出来。 有时候多说多错,他蓦地发现,眼前这女子自强起来,心思缜密,绝不让旁人。 “你当时对我说的是:‘你难道……已爱上了他?’” 这句话她一直记得,因为这句话当初给她造成的震撼极为清晰。 当初她一直不肯承认喜欢孙思邈,只有经张丽华口说出,才明白自己的心意。 “这是张丽华对你说的,不是本王!”兰陵王漠漠道。 “可这句话,你也对我说过!”斛律琴心嗓子有分嘶哑,“李八百死后,我晕了过去,醒来后见到了你,我请你悔婚时,你就说过,‘你难道……已爱上了孙思邈?’” 她嗓音都有些改变,腔调几乎和当初兰陵王说的一模一样。 兰陵王脸色微变,他突然明白了斛律琴心的意思。 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,包括腔调和停顿,不留意的时候,情绪激动的时候,更是无法遮掩。”斛律琴心缓缓道,“当然,若非留意倾听,也无法分辨。” 见兰陵王不语,斛律琴心咬牙道:“你扮作张丽华的时候,一直让人看不到面容,虽变回了兰陵王,见我时刻意放低了声音,但说这句话的时候,和张丽华当初的声调停顿得一模一样!” 她每次见到张丽华时,都有分心悸,但一直琢磨不透问题所在,当初听到兰陵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疑惑到了顶点。 今日她来,就是想要解开这个困惑。 堂中静寂若死。 琴弦已断,痴心未减;梅花未落,西风纠缠。 良久,兰陵王才笑笑,“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细心的女子,可只凭一句话……”他哼了一声,没有再说下去,可意思不言而喻。 他认为斛律琴心过于武断。 “不是武断。”斛律琴心坚决道,“我当日听你这句话的时候,只有三分怀疑,可方才和你说了一番话,我已经有了八成的肯定。” 兰陵王又在拨弄着未断的琴弦,但已不成曲调。 “那天我醒来见你,曾和你说过,在响水集曾经相见,你似有意外,但你未否认。” 斛律琴心目光如水,但亦如炬:“因为你那时的确在响水集,后来我说你替我杀退裴矩,你也没有否认,但你恐怕没有想到过,那时暗算我的是李八百,而不是裴矩!” 兰陵王身躯微震。 斛律琴心又道:“你含糊带过,却不知我是故意试探你。你说紫金山上,张丽华抽的是下下签,这件事我都不知,试问你是如何知道?我一路说来,很多秘事,除了在场之人外,根本没有旁人知道,你又从何得知?” 见兰陵王垂头不语,斛律琴心嗄声道:“更何况蝶舞死了,你难道对此事没有丝毫的愧疚之意?” 兰陵王霍然抬头,目光如火:“蝶舞的死和本王又有何关系?” 他本是温文儒雅,但这刻发怒,却如同一头愤怒的雄狮。 他也是人,当然也有火气,可他发怒,仅仅是因为斛律琴心的指责? 斛律琴心脸色苍白:“有没有关系,你心知肚明!蝶舞一直是祖大人手下的细作,负责刺探各国不利于齐国的消息,本是祖大人极为器重的一个女子。 “可是她先出现在响水集,后出现在建康,显然是受命而为。她在响水集出现,还可以认为是刺探茅山宗的秘密,故意潜入。可她在建康出现,显然是为了取代张丽华。 “蝶舞本是齐国极为重要的人物,她来换取张丽华,更说明张丽华的地位之尊,远在她之上。蝶舞一代替了张丽华,你就在张家出现,这不是巧合,只有一种可能,蝶舞代替的是你,你就是张丽华!” 斛律琴心来到王府前,还有困惑迟疑,但这刻显然已百分百地确定。 “你雄心勃勃,一心想要利用陈叔宝接近陈顼,进而行刺陈顼,实现你的计划,你一直想要证明,没有我义父,你一样可以顶天立地。但你错了,你根本刺杀不了陈顼。 “陈顼多疑之人,任凭谁都难以接近,你也不能。你的计划在我义父眼中,根本是行不通的。可你和我义父之间显然出现了矛盾,而你恐怕也终于知道,那时候义父已经放弃了张季龄,而且让你抽身离去。 “我义父最终的目标还是联陈灭周,你却不肯放弃自己的计划,因此让蝶舞替代你的位置,伺机暗算陈顼。但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情,蝶舞无可选择,为了你只能应允,结果就是蝶舞身死。 “而你来救我,并非真的想救我,只是不想我和孙思邈再在一起。但结果是,李八百出现,干扰了你的计划。” 一口气说了这些,斛律琴心说得自然而然,因为这些顺理成章,她以前没有想到过,只是因为她难以将张丽华和兰陵王有所联系。 “兰陵王,你大错特错,你本不该……” “本王没错!” “啪”的一声大响,兰陵王一掌拍在瑶琴之上,瑶琴断裂,木屑纷飞。 斛律琴心遽然静了下来,望着失态的兰陵王,内心突然有了分歉然。 木屑落地,琴音断绝,兰陵王亦静了下来,许久才道:“原来我在你眼中,竟是如此不堪的人。” 他声音还是低沉有力,可其中带了分酸涩心灰。 斛律琴心意识到自己的不妥,歉然道:“兰陵王,我可以向你保证,今日所说的话,我不会再对第三个人说。” “不对第三个人说?不对第三个人说?”兰陵王喃喃自语,突然抬头,目光如电,“你为何不对第三个人说?” 斛律琴心反倒一怔,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。 兰陵王冷冷笑道:“你可是想以此要挟本王,让本王悔婚不成?” “不是,因为我还认为你是个英雄!”斛律琴心昂声道。 兰陵王反倒一怔,喃喃道:“英雄?” “不错,无论如何,你当初总算大破周军,拯救齐国于水火之中。无论如何,你到如今,终究未奈我何。我明白你的心意……” “你明白?”兰陵王喃喃道,嘴角带分嘲讽。 他的心思,或许自己都不明白。 “我明白你无论是否真心扮成张丽华,但你总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,一个人要证明自己,并不是错。” 这种感觉,她理解,因为她也想做自己要做的事情。 斛律琴心上前一步,诚恳道:“我说出这些,只想证明,其实你爱的不是我。” 顿了良久,缓缓又道:“兰陵王,你在努力挣脱心中的枷锁,我何尝不是?既然如此,你我均是同病相怜,你为何不高抬贵手,莫要让我为难,好不好?” 兰陵王望着一地的凌乱,沉默良久才道:“你离开这里,就要去找孙思邈是不是?” 斛律琴心轻咬红唇,并未回答。 “因此你是爱孙思邈的?”兰陵王又问,眼眸中依旧藏着什么。 “是。”斛律琴心终于开口,神色坚定。 “可他是否爱你呢?”兰陵王淡淡道,“你难道不知道,他心中只有柳如眉?虽然过了十三年,只怕还是如此?” 若是以往,斛律琴心只怕心中酸楚,这刻秀眸却清澈如水。 “我的确难知道他是否爱我……”回忆往昔的若无意若有情,斛律琴心前所未有地坚定,“但我知道我爱他!” 她本有千言万语,但只说了一句就觉得足够,这种感觉,本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的。 爱并非要反复的承诺,要的是行动的证明! 兰陵王缓缓抬头,那极为秀气的凤目中带了分朦胧,许久才淡淡道:“好,本王会向将军悔婚。” 斛律琴心那一刻,只觉得幸福充斥了周身,喜道:“兰陵王,我谢谢你。我还有事,先走一步。” 她转身要走,听兰陵王道:“且慢。” 斛律琴心娇躯微僵,一颗心缓缓下沉,难道兰陵王还有什么别的条件? “你要去找孙思邈?” “是。” “那你现在不用去了。”兰陵王缓慢道。 斛律琴心霍然回身:“为什么?”她衣袂已在抖动,秀拳握起…… 兰陵王微微一笑:“因为他一直就在这里。”长袖一挥,屏风闪开,斛律琴心举目望过去,一颗心差点停止了跳动。 屏风后,有一案几,案几后,坐着一人,正是孙思邈。 孙思邈望过来,脸上似又有迷雾升起,可眼眸却澄净如水。 方才说的话,孙思邈一直在听? 脑海一片空白,斛律琴心身躯晃了晃,勉强让自己站稳,低声道: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 她心中涌起太多疑问,不止疑惑孙思邈为何在此,更困惑兰陵王为何要找孙思邈来,兰陵王明知孙思邈在,却任由她猜测,不加阻拦又是什么意思? 孙思邈点头笑笑,并未作答。 兰陵王目光转过,落在孙思邈身上:“你输了。” “我输了。”孙思邈亦点点头,补充了一句,“你赢了。” 斛律琴心立即又有了个新疑惑,孙思邈和兰陵王赌了什么?孙思邈怎么输了? 兰陵王似看出斛律琴心的困惑,淡淡道:“我知道你要找我,因此去找先生来。我赌你爱的是孙先生,而不是我,你这次来,一定是要悔婚的。” 孙思邈沉默,他并非赌徒,但有的时候,却由不得他不赌。 斛律琴心蹙了下秀眉,忍不住问道:“赌注是什么?” “赌注是孙先生要由我自行选择,是否前往岭南。”兰陵王轻淡道。 斛律琴心微有焦急,立即道:“这不公平。”心中忍不住埋怨,暗想孙思邈并不笨,怎么会做出这种赌注? 孙思邈难道看不出她早就作了决定? 兰陵王心思难测,他赢了,是不是就有借口不去岭南? 孙思邈来邺城,本要带兰陵王去见冼夫人,这样的赌注,岂不是有输无赢? 兰陵王缓缓起身,望向了屏风上的那幅画,突然问:“你知道画中是什么地方?” 画中有河,波涛澎湃,画中有山,奇秀峻拔。 斛律琴心摇摇头,不明白兰陵王为何突然转移话题,问起这画来。 她见孙思邈在此,已脸红如布,等恢复常态时,一颗心剧烈跳动有如擂鼓,可她并不后悔说出方才的一番话。 她甚至有些感谢兰陵王让她有机会说出这些话来。 虽感觉孙思邈的态度仍不明朗,让她心中忐忑,可她眼下最关心的仍是兰陵王的赌约。 “兰陵王……你是否已作出了选择?” 兰陵王不答,仍旧望着那幅画道:“先生恐怕知道这幅画画的是什么?” “江是郁江,峰是如意峰。”孙思邈补充道,“冼夫人就常年留在如意峰。” 斛律琴心再望那幅画时,似有感悟。 冼夫人为何常年会留在如意峰,是否因为那山峰最为高拔,让她可在山峰上,能见到千里之外。 她虽信守诺言,终生不再过江半步,可她的一颗心,始终魂牵梦绕在千里之外儿子的身上? 兰陵王为何在厅堂中放了这幅画,是不是说明,他也在一直想念着千里之外的娘亲? “我虽荣耀万千,但自幼心中就有个遗憾。” 兰陵王望着那幅画,声音低沉:“别人都有娘亲,我却没有。我每次向父亲问及娘亲何在的时候,都会遭到他的一顿痛骂,因此我很恨……” 斛律琴心一颗心沉了下去,孙思邈却只在静静地听。 “我很恨娘亲——恨她为何会抛弃我?我一直认为娘亲是对不起父亲,才让父亲如此狂躁。 “我后来终于知道娘亲是哪个……”兰陵王涩然一笑,“我知道她在岭南,变成了岭南的冼夫人…… “于是我更恨,恨她明明还活着,为何不来看我,难道在她心目中,根本早忘记了我这个儿子? “我让人画了这幅画,面对着这幅画,始终在想——想娘亲不来看望我的原因。我想了千般借口,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让我满意的缘由。” 转望孙思邈,兰陵王道:“可是先生你来了,你是我娘托付来的,是不是?” “是。”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。 他不但来了,还带着一幅画和一个如意,画是信物,如意却是心意——一个娘亲对儿子满满的心意。 如意本在心。 “那你现在……是否可告诉我其中的原因了?”顿了片刻,兰陵王淡淡道,“当初衡州相见时,先生说过,一定要见了斛律将军后,才能说出真相,如今先生可说了吧?” 孙思邈看了斛律琴心一眼,突道:“你可否先回去呢?” 斛律琴心诧异,不待说什么,兰陵王已道:“不必了,无论什么原因,我都觉得没必要再隐瞒。” 斛律琴心未动,大声道:“不错,先生不一直说过,任何问题,都要直面才能解决。我信兰陵王自有他的判断!” 孙思邈微皱眉头,半晌才道:“兰陵王,令尊和冼夫人昔日的恩怨,你想必已有所知。” 见兰陵王神色漠漠,孙思邈整理下思路,简洁道:“当初令尊志在一统,因此亲下江南刺探,遇到冼夫人。两人可说是一见倾心,冼夫人因此追随令尊到了江北。” 兰陵王突然截断道:“当初在衡州时,寇祭司已经说过这些,先生不用赘述了。” 他想知道的只是母亲一直不来看望他的理由。 这对他来说,显然至关重要。 孙思邈点点头:“不错,当初寇祭司已将事情讲得很清楚,却唯独没有说冼夫人必须离开的理由,因为这件事很难启齿,令尊曾指定,一定要经过斛律将军许可后,才能说出缘由。” “我义父早就许可了。”斛律琴心立即道,“当初在将军府,他就默许了。” 她实在不解孙思邈为何对这个问题如此慎重,他究竟在担心什么? 孙思邈心中叹息,忍不住又看了斛律琴心一眼,沉吟道:“这二十年来,齐、陈、周三国君王更迭得异常频繁……” 斛律琴心诧异莫名,不明白孙思邈为何突然岔到这个话题? 这和冼夫人离开高澄有关吗? “陈国是叔侄倾轧,周国是宇文护一手遮天,连杀三位天子,导致政权更换。”孙思邈竟像没看出斛律琴心的不耐,又道,“可齐国却不一样。” 兰陵王目光微闪:“哪里不一样?” “齐国虽也有叔侄相残的现象,但君王更迭,更因为是君主早死。”孙思邈缓缓道,“除令尊被刺,废帝被杀外,宣帝、昭帝、武成帝均未能长寿。” 兰陵王沉默下来,脸色微变。 斛律琴心莫名所以,不知这二人谈论的事情,究竟有何玄秘? 沉吟许久,孙思邈又道:“宣帝在位初,还能励精图治,但之后不久,所行之事就极为乖张……” 斛律琴心略有奇怪,当初孙思邈在将军府时谈论高澄遇刺旧案时,曾说过这点。 文宣帝继位后,不久就整日酗酒高歌,少理政事,甚至数次以长矛对准斛律明月,要将斛律明月刺杀在枪下。 孙思邈推测,那是因为斛律明月知道文宣帝杀兄的秘密,文宣帝这才想下手将斛律明月除去。 这刻孙思邈旧事重提,又为了什么? 斛律琴心知道孙思邈说得客气,其实文宣帝何止行为乖张,简直可说是疯狂。 据她所知,文宣帝做的疯狂事简直数不胜数,他曾独自攀到铜雀台的那只铜雀上,歌舞不绝,全城轰动。他亦荒淫无道,对看上的女人不但从不放过,而且百般折磨。最残忍的是,他在宫中设置了牢狱,经常将人关在其中,高兴时杀人取乐,而杀人工具和手法更是千奇百怪,简直不是人能想得出来的。 这些事情,斛律琴心想想都觉得恶心,不知道孙思邈为何对此人这般有兴趣。 “宣帝转变让人奇怪,昭帝也是登基一年就死,武成帝在位没数年,就一心求仙问道,很快死去……就算如今天子高纬,也是年少白发。” “你究竟想说什么?”兰陵王神色发冷,但眼中不知为何,突然有了分恐惧。 “我想说的是,据冼夫人推测……”孙思邈异常谨慎道,“高家皇室本有一种病。” 他说到这里,脑海中突然闪过当初和冼夫人曾经交谈过的内容—— 找到他,然后……告诉他事情的真相,设法让他到岭南。 我可告诉他真相,但他不见得会来…… 他不到此,只有死! 冼夫人说的他,当然就是兰陵王,她是认定高家有种病,只要高家的人就不能避免?还是她早看出无论谁生活在邺城皇宫,只有死路一条呢? 孙思邈慎之又慎,他不想给兰陵王错误的判断。 兰陵王怔了半晌,才问道:“什么病?” 孙思邈缓缓道:“这种病据冼夫人说,古怪莫名,简单来说,这种病发作的时候,会让人产生各种怪异的举动。” 心中回想,当初高纬找他入宫,急切追寻如意的下落,是不是也和这件事有关? “家父没什么古怪的举动。”兰陵王冷冷道。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,半晌才道:“一个女人为了心爱的男人,不惜做任何事情的。冼夫人当年是极爱令尊,不然也不会宁受族中血蛊之苦,也要跟随令尊。” “血蛊?”兰陵王略有诧异。 孙思邈道:“不错,岭南越族本有个奇怪的规定,那就是继承族长之位的人,有无上地位,发号施令,越族人必须遵从,但这族长此生必须留在岭南,若有违背,所中之血蛊发作,此生生不如死。” 脸露钦佩,孙思邈缓缓又道:“冼夫人本是要继承族长一位,但为了令尊,宁可忍受血蛊之苦也要和令尊在一起。” 兰陵王微有动容,斛律琴心联想到斛律雨泪,暗自动容道:“但她为何要离开文襄帝?” “因为她可忍受血蛊之苦,却不能忍受心爱的男人爱上另外一人。”孙思邈缓缓道。 “家父那时迟早要称帝,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之事。”兰陵王蹙眉道。 孙思邈看了他很久,这才道:“令尊爱的是兰京!” 第六章 目的 厅中突静,兰陵王脸上那一刻血色全无。 孙思邈说的声音虽轻,可斛律琴心听了,耳边却如同响起个炸雷。 高澄爱的是兰京?那个厨子?那个最终带北天师道高手刺杀高澄,掀开齐国灭道惨剧的兰京? 斛律琴心脑海瞬间一片混乱,不知许久,这才渐渐清晰。 她以前不是没有想到,只是思绪一到这里,就忍不住抗拒忽略,可事实再明显不过。 当初孙思邈叙说高澄遇刺的经过时,已隐晦地提及到这点,而斛律明月那时的反应,也说明其中大有问题。 斛律琴心当然还记得,孙思邈提及兰京时说,兰京是南梁兰钦之子,厨艺了得,因此得高澄喜欢,留在高澄身边。 斛律琴心还记得,当时斛律明月突然反问一句:“因为厨艺?” 那时候斛律琴心不知义父反问的含意,可这时候再回忆起来,事情再清晰不过。 寇祭司早知道事实,因此那时候才有讥讽的神情。斛律明月就因为知道这个事实,将东柏堂变成将军府的时候,才铲除了后花园的所有菊花。 斛律琴心又记起,孙思邈提及当初刺杀之况时,特意提及高澄回转东柏堂时,只命兰京留在身边。 高澄就算再喜欢兰京的厨艺,也不用让一个厨子总陪在身边。 那时候斛律琴心也有困惑,但终究没有深想,她只是厌恶想下去。 现在事情已经很了然,高澄爱的是兰京,因此留兰京一直在身边,那高澄也爱冼夫人吗?斛律琴心一阵心悸,她无法确定答案。 但无论如何,冼夫人定是无法接受这种情况,这才向高澄摊牌,因此导致和高澄分裂? 可兰京呢?兰京究竟是否爱高澄? 或许失去的东西总让人值得珍惜,冼夫人离去后,高澄异常想念冼夫人,这才导致兰京的不满? 爱有时候会变得异常甜蜜,但有时候,也会变得可怕非常! 兰京就因为在这点上不满,最后带北天师道高手杀了高澄,而最终激起齐国灭道的惨案? 她说兰陵王爱上孙思邈时,半认真半激愤,本来更宁愿相信兰陵王是如她一样,想要挣脱枷锁,却嫉妒她能跳脱。 可现在,她也难知兰陵王的真正用意。 斛律琴心越想越心惊,只等孙思邈解释…… 孙思邈却只是简单道:“在一些人眼中,这或许并没什么,可冼夫人却无法忍受这个事实,因此离开了令尊。但冼夫人显然放不下你,想将你带到岭南。” 顿了片刻,孙思邈涩然道:“可令尊不许,令尊只想用你来留住冼夫人,或许他一直也在爱着冼夫人。” 爱难言,爱艰难,有时候很多人做的事情,已难说是否为爱。 兰陵王嘴角抽搐,似笑非笑,想哭却又未哭。 “后来冼夫人推迟任族长一事,给令尊时间考虑,可不想令尊遇刺身亡,刺客和兰京有关。”孙思邈说到这里,神色感慨,“当年谁是谁非的问题,其实多说无益,但我到这里,一定要说几点。第一……冼夫人还是对令尊颇为深爱,当年在令尊遇害后,立即过江查询令尊被刺一事的真相。” 说及这里,心中微动,孙思邈突然想到,当初冼夫人在找我之前,已将一切恩怨用书信说得明白,也说怀疑宇文护刺杀的高澄,可以冼夫人的明睿,她真没考虑到是文宣帝下的手? 轻轻叹息,又想,或许冼夫人早想到这层,可兰陵王一直在齐国,她为了儿子,不能说出这一层罢了。到今日,对冼夫人来说,文宣帝已死,执着恩怨已无必要,她只是想让儿子离开这浑水。 “冼夫人在关中遇到我,而且救了我,十三年后,我因此做了她的信使。” 孙思邈望着兰陵王道:“当年令尊身死,冼夫人就想带你回转岭南,可斛律将军不许。” 兰陵王一挑眉头,有分肃杀。 “我义父不许?”斛律琴心不解,“为什么?” “据冼夫人所言,文襄帝还是气恼冼夫人的离去,因此交代斛律将军,冼夫人若想再见儿子,必须留在齐国。” 斛律琴心蹙眉道:“这未免有些太不通情理。” 孙思邈眼中似藏着什么,却只是轻轻点点头:“将军恐怕也觉得不近人情,因此对冼夫人说,文襄帝有令,兰陵王必须留在齐国,往昔的一切恩怨,等兰陵王成人后,自行决断。” 轻轻舒口气,孙思邈望定兰陵王道:“如今到了兰陵王你自行判断的时候了。” 斛律琴心略有紧张,心绪百转,一时间也无法知道兰陵王如何决断。 兰陵王沉默良久,嘴角突然有了分哂笑:“我一直设想千百种缘由,可却从未想到是这种结果。” 缓缓站起来,面对那屏风,望着那上画的险峰大河。 险峰虽险,终可攀越,大河虽宽,亦可渡过,可人渡不过的往往是心中那隐痛情结。 “先生方才说过,高家有种病?”兰陵王背对孙思邈道。 孙思邈犹豫道:“这是冼夫人的猜测,我曾见过贵国天子,也曾和兰陵王相处,但未有定论。” “原来喜欢一人,也是种病。”兰陵王自顾自地说。 斛律琴心一颤,不知兰陵王所言何意,望向了孙思邈。 孙思邈保持沉默。 “家母执意让先生带我去岭南,一方面是因为先生神通广大,一方面是否也考虑过,无论如今的齐国天子,亦或是我,那种连先生都无法明白的病,迟早会发作?” 兰陵王背负的双手绞在一起,指节都开始发白。 斛律琴心忍不住地心惊,这才想到问题的严重所在。 实际上,自文宣帝开始,高家的疯病就开始有了征兆,而高家诸子中,可说无一善终。 难道说这种厄运,真的会落在高纬和高长恭的身上? 可喜欢一个人,难道真的也是病?斛律琴心无法分辨。 孙思邈沉默许久,这才点头道:“是。” 兰陵王身躯微震,又道:“因此家母希望能和先生联手,看能否医治我的病?” “可能。”孙思邈缓缓道。 “我若不去呢,先生就不会帮我医治?”兰陵王身躯僵硬。 孙思邈摇摇头:“只要有人让我医治,我定会出手。我学医多年,本为解救病人疾苦为第一要义。” 斛律琴心再望孙思邈时,眼中已现出自豪之意,她没信错孙思邈,她亦没看错孙思邈。 兰陵王衣袂无风自动…… 孙思邈望着他扭曲的十指,缓缓又道:“可直到如今,我真的看不出你有任何毛病。” 斛律琴心一怔,兰陵王双手突紧,又缓缓地松开。 有风冷,可孙思邈眼中却有分温暖,无论谁听到他的话,都不会怀疑他的心意和判断。 斛律琴心想说什么,可终究什么都没有出口。 良久,兰陵王才道:“先生请回,我要再想想。” 夜已深,风如刀,月光照雪,泛着霜一样的颜色。 斛律琴心出了王府后,一直沉默,直到将至将军府时,这才停下了脚步。 孙思邈也止住了脚步,微笑道:“你回去吧,好好休息。” 斛律琴心却未离去,她咬着唇,脚尖划着地面,突然问道:“你不怪我?” “怪你什么?”孙思邈反倒有些奇怪。 “或许我今天不该向兰陵王说起那些,有些事,他或许也是身不由己。他未见得想让蝶舞死,但命运如此。” 说到这里,斛律琴心又忍不住悸动。 真的是命运如此?还是因为一个人的控制? 孙思邈沉默片刻才道:“你说的对,很多事情,本来就是身不由己的。” “可兰陵王绝对就是张丽华。”斛律琴心忍不住道,“你早知道这点是不是?你若不知道,怎么会送他到张家,你若不知道,也不会在他身上耗费工夫。你本来就是为兰陵王来的。” 孙思邈只是笑笑。 斛律琴心不满意孙思邈的沉默,忍不住追问,“你究竟在什么时候,开始怀疑张丽华的身份呢?” 孙思邈道:“我学医多年了……” 他没头没脑突然说了这么一句,斛律琴心想了半天,终于醒悟道:“所以一个人是男是女,你很快就能分辨?你第一眼见到张丽华的时候,就知道她有问题,或许已知道她是谁,是不是?可你为何不对我们说?” 孙思邈轻轻地叹口气:“我什么时候知道她是谁不重要,重要的是究竟什么时候,他才知道自己是谁!” 斛律琴心一怔,琢磨着孙思邈这句话,一时间感觉含意万千,许久才道:“原来你什么都明白。” 孙思邈只是笑笑,心中在想,当初冼夫人请他到岭南之前,给了他一幅兰陵王的画像。冼夫人念子情切,自然会想方设法地打探儿子的相貌,兰陵王虽多戴面具,但冼夫人当然知道儿子的长相。 兰陵王和娘亲长得很像,因此他一眼见到冼夫人时,就明白她是兰陵王的母亲。 更何况,冼夫人当初蒙面之时,像极了张丽华,他当初一见张丽华,就有怀疑了。一切的一切,错综复杂,实在一时难以向斛律琴心解释明白。 他也觉得没有必要解释。 正如他所言,他只关心,兰陵王何时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? 月更明,风仍冷。 斛律琴心一泓秋水望过来:“那你肯定也明白你和兰陵王做赌,你输的机会极大……” 她关心的不但是孙思邈和兰陵王的赌注,还关心孙思邈的心思。 良久,孙思邈这才点头:“不错,我输的机会很大。” 斛律琴心突然觉得寒风都有了分温柔。 “但你为什么还要赌?” “有时候……赌不一定要赢的。”孙思邈微笑道,“输了,或许也能得到想要的结果,你以后若能明白这点,一定能懂得更多。” “我怕很笨,明白不了这点,你能不能经常教我呢?”斛律琴心垂头咬着唇。 孙思邈看了她许久,轻声道:“只要你肯学。” 他的笑容在寒冬里有着说不出的温暖,斛律琴心那一刻欢喜无限,等抬头时,才见孙思邈已转身远去,暗夜中,背影多少显得有些孤独。 斛律琴心忍不住一阵心热,不想他再孤独下去,可回头望了眼将军府,终于暂时放弃了召唤。 她还有些事要做。 她也知道急没有用,可也真心希望兰陵王早日作出选择。 只有兰陵王作出选择,孙思邈才可能离开邺城,只有孙思邈离开这里,她才能有进一步的决定。 一想到这里,脸色微红,斛律琴心入了将军府,才到前院,就已止步,所有的羞涩转为心惊。 斛律明月站在树下,正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。 明月千古孤单,斛律明月看起来何尝不是如此? 历来高处不胜寒,斛律琴心一想到这里时,心惊又变成了关怀——无论如何,她总是斛律明月一手带大。 “义父还没睡?” “你去见了长恭?”斛律明月反问,声音中听不出半点心情。 斛律琴心点点头,突然有股冲动,想问问蝶舞的事情。 她很想知道,是兰陵王还是义父将蝶舞送到死地,可见到树下那如山岳般的身影也带分疲惫,她终究什么也没说。 “长恭怎么说?”斛律明月问道。 斛律琴心略有犹豫:“他不准备再娶女儿了。” 她说出这句话时,心中忐忑,只怕斛律明月会雷霆大怒,不想斛律明月居然仍很静。 这种安静,反倒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。 良久后,斛律明月才道:“那他如何答复孙思邈呢?” “他说再考虑一下。” 不闻斛律明月的反应,斛律琴心蓦地涌起一股冲动:“义父,我有句话想说。” “哦?”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,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,可斛律琴心还是鼓起了勇气:“我想说,义父能不能如孙思邈一样,让兰陵王自己作选择?” 难言的沉默,如天边孤寂的明月。 斛律琴心只见到斛律明月的背影,却看不到他的表情,实际上,就算她看到斛律明月的脸,也同样看不出他的表情。 这些年,她一直在斛律明月的积威下长大,看到的永远是斛律明月的威严和冷漠,以及稀少的柔情…… “你累了,回去休息吧。”斛律明月终于开口。 斛律琴心还待再说,斛律明月已举步离开,始终没有回过头来。 月正明,照天地亮色,可照在斛律明月身上,似乎只照出一道长长的身影。 他静静地走回到书房,静静地坐了下来,却没有再喝茶,他那一刻的表情,出奇地冷漠。 不知沉坐许久,他才缓缓站起来,突然跺跺脚,地面方砖竟无声无息地划开,地下现出一条甬道来。 甬道幽深,透着阴冷的光芒。 斛律明月没有半分意外的表情,齐国大小事情,均在他掌控之中,将军府的每个角落有什么,他自然清楚明白。 他缓步走进了甬道,甬道的尽头是个石室。石室幽静,隐约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。 那喘息声在无边的静寂下,显得如此地惊心动魄! 斛律明月脸上依旧没有半分表情,他只是点亮一盏油灯。 油灯亮起,昏暗一点,照出了石室的轮廓,石室内空空荡荡,石室的角落,有四根铁索从墙上探出,扣在一老者的四肢上。 那老者面容苍老,看起来已奄奄一息…… 听到脚步声,那老者艰难地抬起头来,见是斛律明月,眼中露出死灰之色。 斛律明月举着油灯,淡淡道:“老夫最后问你一次,你说还是不说。” 那老者周身一颤,突然放声大笑起来:“斛律明月,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要求人吗?” “老夫不需求你,只想问问你,当初你趁孙思邈为斛律琴心解毒时,带人出手暗算孙思邈,究竟是受谁的指使?”斛律明月平静道。 那老者大笑起来:“你不知道吗?” “是不是郑玄?”斛律明月淡淡道。 笑声陡凝,那老者极为意外的表情,显然是被斛律明月说中了答案。 “郑玄又是受谁的指使?”斛律明月又问,目光如箭,始终钉在那老者的脸上,不放过他的一丝表情。 “这还用问?”那老者狂笑起来,“斛律明月,这些年来,死在你手上的道中人已难以尽数,无论北天师道还是天师六姓,哪个不想杀了你?郑玄身为楼观道的道主,自然要想办法和你作对。” “绝对不是。”斛律明月简洁道。 那老者反倒一怔,嘴角带分讥诮:“那你认为,郑玄为何要和你作对?” “老夫只知道一点,天下熙攘,皆为名利!无利可图的事情,目前只有孙思邈、张仲坚才会做,郑玄绝对不会。”斛律明月说得平静,但目光中厉芒闪动。 那老者微呆,叹口气道:“你说的不错,这天底下和你作对的人物,似乎只有这两个才不图名利,只可惜,我为何不落在孙思邈的手上?” 他言语讽刺辛辣,斛律明月却如未听到,只是道:“王远知志在超越寇谦之,葛聪见风使舵,得过且过,张仲坚一心为龙虎宗复仇,李八百、裴矩均是北天师道余孽,用心老夫是知道的。只有郑玄参与进来的动机,让人费解。” 沉吟片刻,斛律明月自语道:“他伊始看起来极为平庸,但很显然,他一直用平庸遮掩着他本来的目的。若是贪生怕死之辈,他早就离去。他不像葛聪,行事不得已为之,但他一直留在邺城,是为了什么?” 那老者虽是痛恨的表情,但眼中也不由露出分钦佩。 斛律明月还是斛律明月,一切点滴,均在他盘算之中。 “刺死寇祭司的人,是不是郑玄?”斛律明月目光射来,突然发问。 那老者失声道:“你怎么……”他戛然声止,脸上色变。 “老夫怎么知道的,是不是?”斛律明月轻淡道,“老夫不过是猜的,不过你已经告诉老夫答案了。” 那老者咬牙道:“斛律明月,你不是人。”他眼中钦佩早变成惶恐,感觉在斛律明月眼中,无论说与不说,一切无可遁形。 “如果郑玄杀了寇祭司,那引孙思邈来见老夫的显然是他。” 斛律明月眼露杀机:“他果然不是一般人物,竟想挑动老夫和孙思邈自相残杀。” 那一夜,孙思邈追踪而来,斛律明月几乎要出手,但孙思邈却能忍住。 想到这里,斛律明月轻叹一声,喃喃自语:“郑玄为何要杀了寇祭司呢?” 那老者咬牙道:“你猜?” “老夫不用猜的。”斛律明月嘴角带分冷嘲,“当年之事,没有谁比老夫更清楚了。寇谦之在时,北天师道兴旺一时,不过人的贪欲无穷,他们妄想插手齐国政事,让朝廷不满,才引发齐国灭道。” 那老者嗄声道:“因此为高澄报仇不过是个幌子?” “也非幌子,只不过是个诱因罢了。”斛律明月目露沉吟之意,“不过早在那之前,北天师道就已分裂过一次。寇谦之夫人姓郑,本天师六姓之一,一直为了寇谦之扬名而竭尽心力,只是一直无所出,寇谦之才又寻一妾,生有一子。” 那老者目露惊奇,这些陈年往事,实在知者甚少,但斛律明月显然事无巨细,尽数皆知。 “郑夫人之前又收一养子,和寇谦之亲子并为北天师道门下双子,寇谦之有意将北天师道交给亲子继承,引发郑夫人的不满,因此带养子奔走草原。而寇谦之虽后悔,但再无法挽回。” “寇谦之的儿子也未继承北天师道。”那老者忍不住道。 “那时候寇谦之已经发现北天师道被朝廷猜忌,更被太子等人忌恨,他若身死,北天师道只怕转瞬会遭到灭顶之灾,因此他让亲子远走苗疆传道。” 斛律明月神色感慨:“事后果如寇谦之所料,北天师道在他死后,随即遭受灭顶之灾,而寇谦之亲子到了苗疆,被苗王重用,变成了寇祭司。” 那老者越听越是惊奇,再望斛律明月,眼中已有敬畏之意。 他实在想不出,这个疆场的常胜将军,思维也是这般缜密。他更不知道,斛律明月心底究竟还有多少未说出的秘密。 但斛律明月为何要对他说出这些事情? 斛律明月陷入沉吟,又道:“冼夫人当年查文襄帝之死时,遇到了孙思邈,但为了解决岭南和苗疆的恩怨,又去了苗疆。 “这女子非同凡响……只可惜……” 斛律明月说到这里,心中叹息,暗想若冼夫人能留在高澄身边,大齐说不定是另一派截然不同的景象。 以冼夫人之能,既然可将岭南治理得太平无事,自然可让齐国更上一层楼。 只可惜,高澄、冼夫人因为一个兰京而决裂,造成的后果不堪想象,而高澄因兰京身死,更是给齐国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。 环望石室,斛律明月眼中露出分厌恶之意,这是将军府,这之前也是东柏堂。这里的石室,本来是高澄、兰京当年所用之地,他接管以来,如对待东柏堂后花园的菊花一样,将一切毁去,只留下了这铁制的锁链,不想今日还有用到的时候。 只是旧物可以毁去,记忆却是益发地清晰。 回过神来,斛律明月又自语道:“冼夫人和寇祭司只怕在那里遇到,以冼夫人的才华美貌,寇祭司只怕也动了心。寇祭司能出苗疆,一方面是对冼夫人钟情,因此为冼夫人继续询查高澄遇刺真相,他也顺便帮冼夫人找回儿子,可更重要的目的,只怕是帮寇谦之恢复声誉。” 寇祭司毕竟是寇谦之的儿子,一心以恢复父亲的声誉为重。 说到这里,斛律明月心中暗想,可苗疆素来不理中原之事,也对族人严格限制,不能轻易离开苗疆,寇祭司能出来,只怕是受了大苗王的指使。只不过,大苗王如此做法,难道是认为天下将定,因此早寻依靠? 嘴角带分哂笑,斛律明月摇摇头:“不过若论才能,寇祭司是远差寇谦之了,他不但未能重新恢复北天师道的声誉,反倒死在邺城,而郑玄杀死寇祭司的目的不言而喻。” 顿了下,斛律明月做出结论:“郑玄多半是郑夫人的那个养子,一直为当年未继承北天师道的道统一事耿耿于怀,因此杀了寇祭司,顺便嫁祸老夫身上,用的是一石二鸟之计。” 那老者见鬼一样的表情,等收敛心神,才涩然道:“你什么都知道了,还问什么?” 斛律明月摇摇头:“老夫还有一点不明,那就是郑玄的真正用意?” “他或许也是为了恢复北天师道的声誉?”那老者眼珠转动。 斛律明月淡淡道:“老夫本以为是这样,但经你口中说出,老夫就知道,事情绝非这么简单。” 那老者脸色灰败,眼中露出一分恨意:“斛律明月,你在诈我?” 见斛律明月不语,那老者嘴角突露出讽刺:“只是你如何诈我,也休想从我口中得知郑玄的真正目的。” “你错了,老夫已经知道。”斛律明月上前一步,目光像要刺入那老者的脑海。 “郑玄的目的是什么?”老者不信道。 “他的目的,是为了佗钵!”斛律明月一字字道。 那老者眼中蓦地露出惊骇欲绝之色,嗄声道:“斛律明月,你不是人的,你不是人的!”他震骇莫名,不信斛律明月竟能猜到这点。 他不停地高呼,显然是释放心中的恐惧。 斛律明月却立在那里,动也未动,只是目光如箭,留意着那老者的细微表情。 他不会轻信别人所言,他只信自己的判断,或许他的判断也会有失误,但他知道自己这次判断绝没有问题。 那老者呼声稍停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额头已现汗珠,良久才虚弱道:“斛律明月,你不是人的,你不可能知道的。” “这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。”斛律明月感喟道,“不过我的确有件事情还不清楚,你如果说了,我不杀你,而且立即放了你。” 那老者眼眸闪过分兴奋的光芒,喃喃道:“放了我?” 蝼蚁尚且偷生,他暗算孙思邈不成,却落入斛律明月的手上,自以为必死,哪里想到还有生机,难免振奋。 “不错,只要你说出答案,老夫一定会放了你。”斛律明月肯定道。 那老者舔舔干裂的嘴唇,问道:“你还要问什么?” “你既然是郑玄派来,肯定和他有联系的方式?”斛律明月缓慢道。 那老者目光中兴奋的光芒更盛:“你要问我怎么联系到郑玄,你想抓到郑玄,你明白郑玄才是所有事情的关键?” 斛律明月终于点点头,凝声道:“这个你肯定知道的,是不是?” 那老者脸上似乎都已发光,不迭道:“我知道,我当然知道!” 他那急切的声音,似乎出卖了他的内心,斛律明月望见,冷酷的脸上带分厌恶,但仍道:“既然如此……” “可我为何要告诉你?”那老者突然道。 斛律明月目光一凛,眼中杀机顿起,可随即脸色微变,闪身一旁。 那老者一口鲜血喷了出来,从斛律明月身边擦过。 “啪嗒”一声响,一物掉在了地上,轻微地跳动了两下。 斛律明月握着油灯的手陡然抽紧,那铜做的灯柄已然变形,可他却未稍动。他纵是武功天下无双,权谋胆略无敌,可眼下也奈何不了那老者。 那老者咬断了舌头,喷出鲜血后,嘴角突带出分诡异的笑,头一歪,死了。 可他还睁大着眼睛,死死地望着斛律明月,像是说:“我知道,但我不说,你能奈我何?” “砰”的声响,油灯摔落在地,火花四溅,可那火花不过如流星而过,转瞬而灭。 火星闪动间,照在斛律明月的脸上,闪出那无边的愤怒。 可火星转灭,伴随着血腥之气,将石室、尸体、油灯和那天下无敌的将军,一起陷入了黑暗之中。 天上有月,月冷;山中有风,风寒。 张仲坚吹着凛冽的寒风,望着天边的冷月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 他立在邺城外一处荒山的山巅,孤孤单单。 转头望去,邺城如山如岳,如那压得人无法喘息的斛律明月,逼迫到他眼前。他眼中露出分无奈之意,但还能静静地等。 他当然知道斛律明月就在邺城中,可他不能去找。 他没有把握,一分的把握都没有,他大仇未报之前,当然不想就那么去送死。 斛律明月说的没错,六姓之家,北天师道门下,各怀鬼胎,和斛律明月作对的目的,多为名利,只有他张仲坚才只为了复仇。 可他又感觉复仇的希望是如此渺茫。 有脚步声响,两点人影登上了山峰,张仲坚早已警觉,等望见那两人是谁时,脸色微变。 一人不出意料的是郑玄。 郑玄答应他,为他制造机会刺杀斛律明月,二人商议后,立即出城混迹在城外荒山之中。郑玄一直在行动,这次终于带回了一人。 那人蓝衣如天,额头宽广,眼眸中满是大志,却是裴矩。 张仲坚心中微惊,到目前为止,他仍觉得裴矩泄密导致天师六姓惨败的可能性极大,见郑玄、裴矩联袂而来,当然吃惊。 可他却不慌乱,只是冷冷地望着二人,未动分毫。 郑玄、裴矩眼中均现出古怪之意。 他们只觉得立在面前的不是张仲坚,而像是一座山。 裴矩更是心中讶然,只感觉每一次见到张仲坚,都有不同的认识,从伊始的不屑轻蔑,到不敢小觑,直到如今,甚至兴起可堪敌手的感觉。 微微一笑,裴矩道:“张大侠进境真可说是一日千里,若是假以时日,只怕不让斛律明月。” 他半是恭维麻痹对手,但也半是真心感觉,见张仲坚仍不言语,裴矩笑道:“我知道张大侠一直怀疑是我泄漏了秘密。” “难道不是?”张仲坚反问道。 裴矩大笑:“当然不是,张大侠恐怕还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。” “你不是北天师道的人?”张仲坚缓缓道,心中有分异样。 他渐渐感觉郑玄、裴矩和李八百之间,除了表面看起来的关系,内在还有一根线。 郑玄接道:“他是,只不过他也是周国随国公杨坚手下的第一谋士,自然不会泄漏我们行刺兰陵王的秘密。” 张仲坚冷冷道:“那是谁泄漏的秘密?” “是李八百。”裴矩立即道。 张仲坚脸上色变,简直难以置信。 他虽将参与行动的人想了多遍,但实在想不出李八百有什么背叛他们的理由。 郑玄一旁苦笑道:“其实不要说张大侠,当初我听到裴……大人说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都是不敢相信。” “你现在信了?”张仲坚问道。 郑玄缓缓点头:“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,但简单来说就是——当年李八百和裴大人侥幸从斛律明月手下逃脱,裴大人一路西去,后来遇到周国随国公,投到随国公的门下。” 张仲坚并不认识随国公杨坚,心中在想,如果郑玄所言不差,周齐两国一直势不两立,裴矩的确没道理泄密。 听郑玄又道:“而李八百逃到江南,一路遭六姓之家的白眼,最终虽潜入李家道,取而代之,但对当初受到的冷遇一直怀恨在心。” “李八百虽恨齐国灭道,但也一直想恢复北天师道的名誉。”裴矩接道。 张仲坚立即明白过来:“斛律明月既然能毁了北天师道,当然也能重建北天师道?李八百因此找上了斛律明月?” 裴矩缓缓点头道:“张大侠所言,与我和郑兄猜测完全相同。我们只怕,李八百如帛锦一样,被斛律明月收买,这才做出背叛之事。” 张仲坚忍不住错愕:“他竟会相信斛律明月的承诺?” 与虎谋皮,凶险可见,张仲坚虽知李八百有惊天的胆子,但实难相信李八百竟有和斛律明月合作的魄力。 裴矩、郑玄互望一眼,齐声叹息。 郑玄道:“李八百真可谓是聪明一世,糊涂一时,这等事情,他竟没有和裴大人商议一下。” 张仲坚目光落在裴矩身上:“但你显然已发现些问题,不然当初在长街之上,你也不会一直没有出现。” 裴矩颇为坦然道:“不错,这还要得益孙先生的提醒。” “这和孙先生有什么关系?”张仲坚大为诧异。 裴矩缓缓道:“当初李八百定下行刺兰陵王之计……”顿了下,苦涩道,“眼下看起来更像坑杀我等的圈套。可那时候,我并未怀疑,听李八百所言,还去帮他联系孙先生。” 神色钦佩,裴矩又道:“孙先生毕竟和我等凡夫俗子不同,根本对我等不屑一顾。”眼珠转转,又道,“他虽和张大侠交好,但也不肯为张大侠加入进来。” 张仲坚冷哼一声道:“裴矩,冤有头,债有主,所有的一切本来和孙先生无关,他不加入进来,我只有高兴。对孙先生,我素来钦佩,你说正事就好,何必挑拨离间?” 裴矩饶是脸皮不薄,闻言也有些发热,轻轻一笑,“张大侠胸襟坦荡,实在让人佩服。”转开话题道,“孙先生虽不肯加入我等,但和我秉烛夜谈的时候,却提出李八百可能另有目的。” 神色赞叹,裴矩又道:“正所谓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,孙先生一语提醒了梦中人。我事后想想,才发现李八百大有问题,而李八百打了王远知那一掌,更印证了我的判断。” 张仲坚冷笑道:“你明知李八百有问题,却不对我们说及,任凭我们跳入坑中,用心比李八百还要险恶。” 裴矩忙道:“张大侠有所误会,我实在没有孙先生那种本事,未卜先知。所有一切,均是事后才想到了。天幸苍天有眼,让郑兄和张大侠逃出生天,我未出手,才有机会和两位联手。” 见张仲坚沉吟,裴矩神色恳切道:“张大侠要报仇的决心我等从未怀疑过,但眼下你未免势单力孤,李八百虽不仁,我却不能不义,他毕竟是我的同门兄弟,我等眼下要做的事情当是撇弃前嫌,同仇敌忾,共同对付斛律明月。” “裴大人所言极是。”郑玄附和道。 张仲坚冷漠道:“前几日以那等声势,都奈何不了斛律明月,如今只剩下我们三个,想对付斛律明月无疑是痴心妄想。” 裴矩一笑,笑容中多少带分诡异。“张大侠错了。”眼眸中精光大盛,裴矩一字一顿道,“眼下才是我等的最好时机!” 第七章 归去 山巅风冷,张仲坚立在寒风中,头脑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。 裴矩说的话,他最多只信两成,他一直觉得郑玄、裴矩、李八百之间另有一些秘密,不过这些秘密,他却一直无法猜透。 可无论如何,他还信裴矩也想斛律明月死的。 听裴矩信心踌躇,张仲坚怀疑中也带分期待:“为何说眼下才是最好的时机?” 郑玄一旁神色振奋:“张大侠一直在城外,并不知道如今邺城有两件大事发生。第一件就是,李八百复活了,据可靠消息,他曾在铜雀台下的密室留过言。” 张仲坚只感觉脑海轰隆一声,实在难信郑玄所言。 人死怎能复生? 死在斛律明月枪下的道中之人难以尽数,为何唯独李八百能复活? 他心中不信,但仍能保持平静:“李八百在哪里?” 郑玄笑得有些诡异:“那我就不知了,但我却知道,李八百复活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找斛律明月报仇。” “那我们等着斛律明月的死讯就好。”张仲坚不咸不淡道,“斛律明月无人能敌,可不知道他斗鬼的本事如何?” 郑玄略有尴尬,裴矩却笑笑:“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我们虽说有可能有李八百鬼魂相助,但要对付斛律明月,还要亲自出手。更何况……张大侠恐怕也不想斛律明月死在别人的手上。” 张仲坚沉默。 郑玄一旁道:“还有一个有利的消息。” 张仲坚略带嘲弄道:“还有谁的鬼魂复活了?” “复活的倒没有了,但听说王远知、葛聪已经逃出,我们若能找到他们,定然实力大增。”郑玄缓缓道。 张仲坚心中微震,故作冷漠道:“他们如果能逃脱性命,我想第一件事就是逃回江南,他们还有勇气和斛律明月作对吗?” “张大侠此言差矣。”裴矩目光闪烁道,“王远知一代宗师,长街被擒,对其而言,实乃奇耻大辱,他一定会报仇的。更何况王远知恐怕也想寻事情真相,因此我敢肯定,他们就在邺城左近。” 张仲坚沉吟片刻:“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?” “探寻李八百复活一事和寻找王远知、葛聪两人,我和郑兄去做就好。” 裴矩微笑道:“张大侠现在需要做的事情,只是等!” 张仲坚缓缓点头,盘膝坐了下来,再无言语,裴矩、郑玄互望一眼,点头离去。 不多时,山巅只余张仲坚一人。 他缓缓扭头,望向裴、郑二人离去的身影,一时间心绪万千。 如今邺城警戒极严,郑玄、裴矩如何打探到铜雀台下的动静?王远知、葛聪被救,究竟是何人所为? 他从不信鬼魂复活一事,信的只是人心中有鬼,可李八百若没有还魂,其中有什么玄秘? 轻叹一声,抬头望月,月白洁。 张仲坚自语道:“先生,他们假我手对付斛律明月的用意,我当然知道,可我若要复仇,就一定要借助他们的力量,我和斛律明月之间的旧怨新仇一定要清算!” 风吹雪落,蹁跹如蝶轻轻落在他的肩头、脸上…… 落在肩头的雪积淀出昔日的思念,落在脸上的雪融化成相思的泪滴。 缓缓握拳,手指关节“咯咯”响动,张仲坚望着自己的拳头,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悲伤之意。 蓦地想到孙思邈在黎阳时曾对他说的话——报仇能否让你快乐呢? 张仲坚苦涩一笑,时隔多日,他答案依旧。 不能! 报仇不能令他快乐,但他不能不做。 很多事情,本来就是看得到,却做不到。 缓缓舒张了拳头,张仲坚皱起了眉头,自语道:“郑玄这人颇为可疑,他一口一个裴大人地叫着,难道费尽心力,不过想谋取个周国官儿?孙先生让我留意他,可他究竟是什么目的?” 明月消隐,旭日东升。无论邺城如何风云诡谲,可日月循环,千年不改。 斛律琴心睁开眼时,不知为何,额头已冒汗。 睡梦中,她总有一股心悸的感觉,但究竟担忧什么,却实在说不清道不明。才推门走出,就见院那面走来个宫人,轻声道:“天子请斛律小姐入宫。” 斛律琴心一怔,她和天子高纬并不相识,更没什么瓜葛,高纬为何会找她入宫?迟疑道:“不知天子有什么事情?” 那宫人摇摇头,只是道:“请斛律小姐跟我来。” 斛律琴心蹙下眉头,跟随那宫人过了庭院,忍不住向斛律明月所住的房间望了眼。 窗敞开,斛律明月坐在桌前,似有沉吟。 斛律琴心略有犹豫,终究没有前往打扰,却没有留意到她才出了院门,斛律明月已转过头来,望着她的背影,眼眸中露出分怅然。 只是怅然不过刹那,转瞬被萧索代替。 有脚步声起,到了斛律明月门前,敲门声响起。 斛律明月恢复到以往的冷酷,只是道:“进来吧。” 土卫静悄悄地走进来,双眸满是血丝,神色很是憔悴,可见到斛律明月望来时,还是挺直身躯,低声道:“将军,有几件事情……” “说。” 土卫神色也有分疲惫:“卑职又派人详细查探铜雀台下的动静,搜遍所有的房间,没有发现异常。” 见斛律明月沉默,土卫有分心悸道:“换句话说,就是铜雀台下其余八个入口根本没有发现警情,也没人可能一直潜伏在铜雀台下。” “那你的结论是?”斛律明月缓缓道。 “卑职还是只能得出当初的结论,有人避开铜雀台上的禁军,从第七入口潜入,杀了将军手下的铁军,在藏宝密室留下血字时,我等跟踪进去,和他撞见,被他杀了水卫离去。” 斛律明月扬了下眉:“他如果未留在密室中,出去时竟还能不惊动铜雀台外的禁军?”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。 无论铜雀台的台上地下,把守可说是极为周密,或许有人能有能力杀了甬道的守卫,但如何能避免台上禁军的发现? “这件事情,卑职也想不明白。按理说铜雀台上有三道关口,把守更为严格。若说不惊动他们,实在比杀掉甬道的铁军还要困难。”土卫苦涩道,“世上真有这种高手?还是他能隐形,还是说……他真的是李八百的……” 见斛律明月眸光一厉,土卫噤口不说。 手指轻敲桌面,斛律明月也在望着桌面,许久才道:“那天字狱是怎么回事?” 土卫略有错愕:“这件事将军是交给大公子去查的,将军莫非忘了?” 斛律明月手指顿了下,喃喃道:“不错,我交给武都去查了,他至今还没有消息。” “其实卑职已经查明,天字狱的狱卒事先均是服用了曼陀罗这种药物,导致无力抵抗被杀。” 见斛律明月皱下眉头,土卫又道:“卑职只是感觉两件事必有关联,因此稍加留意,请将军恕罪。” 斛律明月轻叹口气:“你做得很好。”顿了下,又道,“那就要从饮食方面来查了?” “将军所言极是。”土卫立即道,“可据卑职所知,那送饭、做饭的有关人等,均被斩尽杀绝。” 斛律明月一拳擂在桌面上,“咚”的大响。 土卫涩然道:“敌手极为毒辣的手段,做事也是滴水不漏。如今大公子正在盘查究竟有哪些人和被杀的人曾经接触,希望能得到答案。” “答案其实已经有了。”斛律明月头也不抬道。 土卫微惊,转瞬喜道:“将军有何结论?” “行事之人心思缜密,刻意断绝线索,当然不是李八百的鬼魂。”斛律明月抬起头来,眼眸中带分凌厉,“鬼魂不用这么多顾及的。” 土卫没想到斛律明月得出这种结论,不由失落道:“可是……那会是谁?” “天下本没有天衣无缝的算计。”斛律明月望向窗外,淡淡道,“慢慢查,总会有结果的。” 土卫望着斛律明月鬓角的白发,良久才道:“将军,有个好消息。” “哦?”斛律明月脸上却没什么欣喜。 他说过,多想的人,从来不快乐。对他而言,消息不分好坏,只分有用无用。 “刘大人已发现郑玄的行踪,正在追踪。” 斛律明月终于动了下眉头,缓缓道:“桃枝果然有方法。事情的关键……就在郑玄身上,桃枝若能抓到郑玄,可望有个解决。” 土卫点头道:“不错,将军暂放宽心。刘大人传话,说他正在加紧追踪,很快就有消息。” 见斛律明月只是点点头,土卫躬身道:“将军最近劳心劳力,还请注意休息,卑职告退。” 他转身离去,脚步轻轻,不想打扰斛律明月的沉思,才走到门前,听斛律明月道:“等等……” 土卫站住,缓缓转过身来,轻声道:“将军何事?” 斛律明月还在望着窗外,神色间终带分无奈:“你等随老夫多年,老夫本欠你们个承诺。” 土卫目露缅怀,良久才道:“原来将军未忘。” “老夫从未忘过。”斛律明月缓缓道,“一等这件事情结束,老夫就会兑现承诺。只是……” “只是什么?”土卫皱眉。 “只是水卫却去了。”斛律明月脸上带分悲痛,“老夫见他去了,真的很伤心。” 土卫眼中蓦地有泪光涌动:“将军……” “这件事诡异非常,也凶险非常,你们要当心。”斛律明月轻声道,“老夫不想再看到你们有事。” 土卫沉默许久,终于抱拳道:“将军尽管放心,我等绝不会负将军所托。” 他转身大踏步离去,却又轻轻地带上了房门。 斛律明月一直望着窗外,双眸眨动了下。 窗外有雪,有日升,照在雪上,泛着略有些刺目的颜色。 斛律琴心跟随那宫人入了宫城,一直到了仙都殿前,这才止住了脚步。 那宫人示意斛律琴心在此等候,然后转身离去。 斛律琴心望着空荡荡的大殿,略有不安,她还记得不过数月前,她也来过这里,不过那时的她还是慕容晚晴。 听身后脚步声细细,闻有幽香传来,斛律琴心回头望去,微有讶然。 穆提婆轻扭腰肢走过来,微笑道:“琴心小姐瞒得奴家好苦。” 斛律琴心略有不安,她和穆提婆见面无几——三年前在宫中去见兰陵王时见过,上次乔装成慕容晚晴入宫时也见过。 可不知为何,这个穆提婆对她颇为注意,更是几次上门提亲,但均被斛律明月拒绝。 穆提婆似看出斛律琴心的不安,笑道;“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好了,倒还没有恭喜琴心小姐找到了好的归宿。” 斛律琴心更是一怔,心中凛然:“你……说什么?” 她蓦地想到,天子和穆提婆关系不错,这次宣她入宫,难道是要说她和穆提婆的婚事? 穆提婆眼眸转动,目光落在斛律琴心身后道:“听兰陵王说,琴心小姐……已属意孙先生,难道不是吗?” 斛律琴心霍然转身,就见孙思邈站在身后不远,倒很是惊喜:“你……怎么也来了?” 孙思邈微笑道:“天子有召,怎会不来?” 他清晨才起,亦被宫人宣入宫中,不想见到斛律琴心,不由也在琢磨高纬的用意。 穆提婆笑得有些妩媚:“奴家其实也很喜欢琴心姑娘,若是别人的话,奴家怎么也得争争的,可先生喜欢,奴家怎么说也要成人之美。先生,你说是不是?” 斛律琴心又羞又喜,蓦地感觉这个穆提婆有着说不出的可爱。 孙思邈亦笑:“穆大人的好意,我一直都记在心上。” “别人若这么说,奴家定会以为是在敷衍,可先生这么说,奴家却信先生是真心。”穆提婆目光凝在孙思邈身上,“只因为奴家知道,先生从不会敷衍别人。” 孙思邈并未回避穆提婆的目光,缓缓道:“因此当初我第一次见到穆大人说的话,仍旧记得。穆大人若有事召唤……我若能帮手,绝不推搪。” 穆提婆嫣然一笑:“孙先生有心了,那以后我若有个头痛脑热找先生,先生可不要不来啊。” 孙思邈目光微转,点点头道:“一定。” 二人寒暄,斛律琴心一旁侧耳倾听,总感觉孙思邈所言似有所指,但一时间猜不到他的心意。 岔开话题,孙思邈又道:“还不知天子让我等入宫何事呢?” 穆提婆微微一笑:“奴家嘛……也不知道。” 话才落地,已有宫人唱诺道:“天子驾到。” 穆提婆又笑:“圣上来了,先生可以问圣上了。” 说话间,高纬已在宫人的簇拥下走进了仙都殿,坐在龙椅上。他面孔有些发白,头发也像又白了几根,可脸上倒是很有些振奋之意。 斛律琴心偷望高纬,突然想到孙思邈当初说过的话来,孙思邈说据冼夫人猜测,高家人都有一种怪病,发作起来,会有怪异的举动。 高纬眼下看起来倒不像有病,可他以后呢,会不会有事? 孙思邈方才说要帮手,是否就说医病这件事?可穆提婆拒绝了。 斛律琴心想下去,不知为何,又有分心悸。 孙思邈才待施礼,高纬已经摆手道:“孙先生免礼。”他兴致看起来不差,转望穆提婆道,“兰陵王没有来吗?” 斛律琴心又是一怔,听高纬笑道:“他说今日见朕,有事想和朕以及孙先生……琴心姑娘说……” 话未说完,殿外已有人道:“长恭叩见圣上。” 众人扭头望去,见到旭日照耀处,正站着兰陵王。 斛律琴心一眼望去,见他如笼罩在光环之中,心中微惘——是兰陵王要找她和孙思邈入宫,难道说,他已有了决定? 兰陵王缓步走入,才待跪倒,高纬已道:“自家兄弟,何必客气,免礼。” 微顿片刻,高纬又道:“兰陵王,你说今日有事要说,不知何事呢?” 兰陵王目光微转,从孙思邈、斛律琴心身上掠过,缓缓道:“启禀圣上,臣想说的是,臣已知道生母的下落。” 众人均静,高纬却像有些意外的样子:“那真的可喜可贺。长恭……可那又如何?” 兰陵王道:“谢圣上关怀。圣上,臣自幼以为没有娘亲,每念及此,都是心中酸楚。” “文襄帝几子,唯独长恭你娘亲不在身边,朕每念及此,也是替你心酸。”高纬叹了口气。 斛律琴心知道高纬一直养在深宫,对他少有印象,这刻见他动情,心中暗想,高家历来兄弟相残,叔侄倾轧,可看高纬如此,性格倒也不错。 “谢圣上。”兰陵王深施一礼,“这些年来,臣其实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生母的下落,听闻消息,恨不得立即去见。” 微凝片刻,兰陵王屈膝跪倒,缓缓道:“因此臣请求圣上,准许臣前往岭南去见生母。” 殿中极静,呼吸可闻,众人脸上神色不同。 斛律琴心喜上眉梢,不想兰陵王竟决定去见冼夫人。穆提婆微微一笑,轻舒了口气,也像为兰陵王欢喜。 孙思邈目光微转,从众人脸上掠过,脸上却有了层迷雾,缓缓地垂下头来。 兰陵王决定回转,他终于完成冼夫人的嘱托,本应该是最高兴的人,为何他看起来,并没有什么喜悦? 斛律琴心瞥见,心中疑惑顿起。 高纬无疑是殿中最吃惊的一个,他呆呆地望着兰陵王许久,突道:“不行!” 斛律琴心脸色微变,本以为兰陵王应允,事情会顺利解决,哪里想到阻碍会出在高纬的身上。 兰陵王显然也是意外,霍然抬头道:“圣上……” 高纬走下龙椅,径直到了兰陵王身前,急切道:“长恭,段大人不幸,斛律将军老迈,你眼下正是齐国栋梁,怎能轻易离去?” 兰陵王略有焦急:“可是圣上……” “没什么可是。”高纬决绝道,“朕不许。” 斛律琴心一颗心沉了下去,才待进言,突见孙思邈望来,摇了下头,微微一怔。 高纬拂袖,看起来就要离去,穆提婆突道:“圣上留步。” 高纬立在那里,头也不回道:“提婆,你若因此说情,大可不必。” 穆提婆微微一笑:“圣上,提婆只想说件往事。”缓步走到高纬身前,柔声道,“圣上还请落座。” 高纬犹豫片刻,终究还是坐回到龙椅上,皱眉道:“你要说什么?” 穆提婆眼波漫过众人,缓缓道:“圣上方才说的不错,兰陵王眼下为齐国中坚,齐周时有征战,陈国虎视眈眈,兰陵王贸然离去,难免圣上不安。” 高纬缓缓点头叹道:“正是如此,长恭,你莫怪朕不讲情理。” 兰陵王苦涩道:“臣不敢。” “可圣上还记得当年洛阳一战吗?”穆提婆缓缓道。 高纬立即道:“朕当然记得,当年周国宇文护倾十万大军来攻洛阳,势在必得,邺城震动。朕都以为洛阳不保,定危及邺城,那时候我等再无安身立命之地。” 轻舒口气,高纬望向兰陵王道:“幸得长恭率五百铁骑,从邙山杀出,连破周国埋伏,一直杀到金墉城下,里应外合,大破周国十万大军,解了洛阳的危难。” 这段往事,斛律琴心闭着眼睛都能倒背如流,更知道兰陵王之前声名不著,此战后才如日中天,光芒甚至压过斛律明月。 只是这时再听高纬提及,斛律琴心难免有种怪异,一方面不知穆提婆提及往事何意,另外一方面却想,当年兰陵王如此威猛,其中是否有斛律明月的安排呢? 穆提婆微微一笑:“圣上每次提及此战,都是眉飞色舞,可圣上是否还记得,当初兰陵王回转,圣上曾对兰陵王说过一句话?” 高纬回忆往事,点头道:“朕当然记得,朕当初曾说过,‘入阵太深,失利悔无所及。’” 他重提旧事,说得情义深重。 斛律琴心听到,心中激荡,忍不住上前道:“圣上对兰陵王的关怀之心,由此可见一斑。” 高纬微微一笑,又叹了口气。 斛律琴心还待再说,见穆提婆使个眼色,不由止住,就听穆提婆道:“连琴心姑娘这个……外人,都看出圣上对长恭兄弟情深。” 兰陵王立即道:“圣上重恩,臣粉身碎骨,无以为报。” 高纬眼中突现出分怪异,孙思邈一直沉默,发现这点,皱了下眉头,可仍旧沉默不言。 兰陵王是否回转,对孙思邈显然颇为紧要,可到如今,他反倒如同个旁观者般,斛律琴心见了,反倒不知孙思邈究竟打着什么主意。 穆提婆一旁笑道:“圣上,不知你是否可记得幼时一件事情?当初提婆和圣上在宫中和家母玩耍……” 斛律琴心蹙眉,知道穆提婆的娘就是陆令萱,也就是高纬的乳母,眼下被高纬册封为郡君。可她不知道的是,穆提婆这时候提及这些琐屑的事情做什么? “当时提婆和圣上还有家母玩一个批迷藏的游戏,圣上对家母很是依恋。” “朕到如今,都记得当年的情形,朕一直将郡君当作亲生娘亲看待。”高纬突然插了一句,露出缅怀的神色。 “可那时家母藏起,圣上和提婆均无法找到,圣上和提婆均大哭起来。”穆提婆微笑道。 高纬露出沉思之情,许久才道:“提婆,你想说的是?” “提婆想说的是,圣上一时不见郡君,那种酸楚的感觉,至今都难忘,兰陵王自出生就未见娘亲,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,只盼圣上能够明晓。” 高纬再叹一口气,缓缓点头,斛律琴心看了,心中微喜。 目带感慨,穆提婆柔声道:“提婆知道兰陵王对我大齐不可或缺,可如今三国息兵,宇文护已死,周国使者前来议和,陈国更不敢主动挑衅,眼下正是各国休养生息之时,兰陵王离去,并无大碍。 “圣上和兰陵王兄弟情深,当也能感受到兰陵王的念母心切,而兰陵王念及圣上的恩德,若齐国有事,定能锐身赴难,回转报国。” 穆提婆动情道:“既然如此,还请圣上念及兰陵王的一片孝心,准许他前往探望娘亲。” 仙都殿宁静一片,高纬脸色数变,终于道:“提婆说的极是,这么说,反倒是朕不念人情了。” “提婆不敢这么说。”穆提婆忙道。 高纬一笑,转目过来:“长恭,既然如此,朕准你前往岭南探望娘亲,可是……齐国若需要你时,你不能有负于朕。” 兰陵王再次跪倒,沉声道:“谢圣上恩典。臣定不负圣上厚恩!” 高纬目光微闪,一摆手道:“来人,摆酒。” 很快有宫人端过个托盘,上有一壶五杯,正合殿中的人数。 穆提婆亲手提杯,满了五杯酒,高纬举起一杯酒,微笑道:“朕知长恭去心似箭,也就不加挽留,水酒一杯,只望你们一路顺风。” 众人举起酒杯,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,兰陵王端起酒杯,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,说道:“谢圣上!” 阳光西斜,落在山巅之上,带着寒冬中的最后一缕温柔。 张仲坚盘膝坐,在山巅大石之上,未望夕阳,却只望手上的那枚碧玉戒指。 戒指幽幽,阳光下泛着泪一样的光芒。 张仲坚未落泪,只是痴痴地望着那戒指。 这恐怕是天底下最珍贵无双的一枚戒指,这是张季龄留给儿子的唯一一件东西,其中蕴含的财富,常人难以想象。 可纵是倾城的财富堆到山尖又如何?始终换不回亲人的停留,相爱之人的回眸。 走的终究是走了……再也不能回头。 冷风吹过,吹碎了一树的落雪,纷纷如蝶舞起落,思念不绝,等日终落的时候,夜幕再临,阴阳分隔。 张仲坚未落泪,只是眼中已有了泪光,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戒指,如同握着世上最珍贵的思念。 黄泉碧落,昆玉难磨,变或不变,不过如山巅的雪,落了又融,融了又落。 有脚步声传来,张仲坚立即恢复冷漠神色,缓缓戴上戒指,回头望过去。 郑玄飞奔而来,脸上带分振奋之意。 张仲坚虽对其极为警惕,但对其也很期待,缓缓道:“如何?” “你的机会到了。”郑玄一字字道。 张仲坚心头一震,立即道:“怎么出手?” 他虽心智早不同以往,但仍猜不透郑玄究竟有何把握来对付斛律明月。 金水河旁对孙思邈的那三箭,长街杀李八百的那一枪,早就深深地留在张仲坚的脑海中,一对一交手,他根本没有半分把握。 他恨暗算,但他除了暗算外,实在想不出别的方法对付斛律明月。 “你跟我来。”郑玄简短道。 他说完转身就走,张仲坚毫不犹豫地跟随,二人下了山,在连绵的山脉中转来转去。 天寒地冻,邺城外的荒山,不要说人,就连野兽都少见到。 郑玄对这一带,显然是极为的熟悉,脚步不停,不多时,到了一处山坳,终于止住了脚步:“到了。” 张仲坚举目四望,见山坳四面环山,他虽少语,但早就暗记地形,感觉郑玄东转西绕,这里虽偏,却是更近邺城。 皱了下眉头,张仲坚不解道:“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?” 山坳幽冷,已不见光线,太阳远远地落在了山的那面。 郑玄嘴角突露出分笑容,在雪青的山坳中,显得颇为诡异。 “张大侠要复仇,必须依靠我们,我们要对付斛律明月,也必须依靠张大侠,因此无论什么手段,到时候只盼张大侠莫要心软。” 张仲坚冷哼一声:“斛律明月害死我的父母叔叔,还害了我最心爱的人,你说我到时候会不会心软?” 他虽不明当初蝶舞出现的真相,但也早怀疑一切是斛律明月的安排。 “话虽这么说,但事到临头怎么变化,那是谁都料想不到。” 郑玄缓缓又道:“就像我现在想什么,只怕张大侠也想不到。” “我不想去想。”张仲坚冷淡道。 郑玄突然又笑:“可这次你只怕不能不想,因为这攸关你的性命。”他话音未落,张仲坚脸色已变,霍然转身。 有轻如狸猫猎豹般的脚步声传来,有人潜来。 不止一个,是四个! 一着黄衣,一穿青衣,剩下两个一个衣白胜雪,一个红衣如火。 是五行卫中的四人——金木火土四卫。 这四人轻快地潜来,瞬间就将张仲坚、郑玄包围其中。 张仲坚并不知道水卫已死,可只是四卫前来,就让他心头抽紧,上次是郑玄带他到了鸳鸯楼,五行卫接踵而至,这次郑玄带他来到山坳,怎么五行卫又摸了过来? 难道说他的判断完全是错误的,郑玄一直和五行卫有关系,出卖他们的人不是什么李八百和裴矩,根本就是郑玄? 心虽惊,张仲坚很快恢复了冷漠,微闭双眸,倾听周围的动静。 很快的光景,他又听出不远的树后,还藏着一人,那人呼吸细细,显然也是个好手。除此之外,再无旁人潜伏。 张仲坚分辨出情形,心中稍安,如果郑玄是出卖他们的人,那他是以一对六,只要树后不是斛律明月,他就还有逃命的机会。 虽然机会不大。 郑玄一直留意张仲坚的脸色,见状又笑,转望四卫道:“几位倒是阴魂不散,不想这么快又见了。” 土卫几人冷漠无语,从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表情。 郑玄目光闪动,微笑道:“不知……树后又是哪个,怎么不出来见见呢?” 他看起来平庸无奇,但竟也能听出树后藏人,显然本事亦是非同凡响。 山坳空幽,片刻后,树后缓缓转出一人,头戴斗笠,遮住了本来的面目。 张仲坚心中又惊,认出那是擒下葛聪的刘桃枝。 刘桃枝、五行卫素来是斛律明月这些年来灭道的中间力量,这次居然都到了这里,可见对张仲坚势在必得。 留意身边郑玄的脸色,见他满不在乎的表情,张仲坚心思飞转,不知郑玄心意如何。 “原来是刘桃枝刘大人。”郑玄缓缓道,“不知刘大人带五行卫……哦,应该是带四行卫到此,有何用意呢?” 他竟像对水卫身死一事很清楚,言语中的揶揄之意不言而喻。 土卫几人眼中突冒怒火,齐齐上前一步,压力沛然而至。 郑玄竟还动也不动,转望刘桃枝道:“刘大人,我和张大侠眼下不过是道中的可怜虫,一个被斛律明月害了父母亲人的性命,一个被逼逃亡,没一日安宁。” 眼中闪过分诡异的光芒,郑玄又道:“几位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不成?不如放我们两个可怜虫一条生路,不知道刘大人意下如何?” 刘桃枝冷漠道:“郑玄,你真的是没有宁日吗?你本是寇谦之收养的义子,北天师道门下的双子之一,当年随寇谦之的夫人郑氏避到草原,改为郑姓。你恨寇谦之不公,又从草原回转,先入楼观取得道主一位,后入齐国图谋不轨,你在一天,只怕终无宁日的是大齐。可你不但要搅乱大齐,还有更深的目的。” “是什么目的?”郑玄眨眨眼睛。 张仲坚微怔,从未想到身边的郑玄居然还有这样的来头。 刘桃枝淡淡问道:“什么目的不重要。” “那重要的是什么?” 土卫上前一步,冷冷道:“重要的是,你们是否会束手。我还是当初在鸳鸯楼的那句话,跟我们回去见将军,我们不会杀你们两个。” 四卫又齐齐踏上一步,神色冷然。五行卫无论哪个,或许真实功夫并不精绝天下,但五行卫合作多年,联手却可说是天衣无缝。 就算少了个水卫,可张仲坚也丝毫不敢小瞧,缓缓吐气,张仲坚已悄然握拳。 郑玄居然还很轻松的样子:“我们两个若不跟你们回去呢?” 山坳陡静,有北风呼啸,陡然有寒鸦飞起,“呱呱”叫嚷,似不堪杀气弥漫。 刘桃枝只回了一个字:“杀!” 第八章 敌踪 日落西山,寒鸦离树,叫声凄凉。 有三骑出了邺城,顺官道一路飞驰,见寒鸦飞起,一骑勒住了缰绳。其余两骑略有迟疑,也终究止住了奔马。 那三人正是孙思邈、兰陵王和斛律琴心。 斛律琴心出了邺城,本有说不出的轻松自在,见寒鸦飞起,心中蓦地有分不祥之感,见孙思邈勒马,更是着急道:“怎么了?” 兰陵王终答应去看冼夫人,高纬终答应放兰陵王走。 事情虽艰难,但孙思邈总算完成了目的,斛律琴心那一刻比孙思邈还要高兴。 兰陵王自从说想见冼夫人后,归心似箭,当下出城。 很多念头压抑得久了,若一经燃起,往往不可遏止。斛律琴心当然明白这点,感觉兰陵王此举正合心意,拍手赞同。 孙思邈并未反对斛律琴心跟随,只是前方已近三台镇的时候,他却突然止步,让斛律琴心隐约有分不安之意。 兰陵王也望了过来,眼眸中带分询问之意。 孙思邈马上沉吟道:“兰陵王,你急着前往岭南的心情我是理解,但我离开之前,还想见一个人。” “不知先生还要见谁?”兰陵王目光闪动。 “我想去见斛律将军。”孙思邈缓缓道。 斛律琴心失声道:“你说什么?” 日已落,北风如刀,吹到身上,斛律琴心只感觉遍体生寒。 兰陵王急着要出城,斛律琴心一样急迫,可她这么急,当然不是想去见冼夫人,她虽对冼夫人也充满好奇之意,但不一定要见,她是急于离开邺城。 离开邺城,也就远离了斛律明月。 斛律琴心虽未说,但心意已定。她有分怕,经历了这多磨难,她实在怕节外生枝。她不知道当初斛律雨泪作离开这个决定的时候,是不是也是如斯做法,但她多少明白,兰陵王急于离城,也是因为斛律明月。 有斛律明月在,他们的一举一动,就受着难以言明的操纵。 可孙思邈在这种时候,竟要去见斛律明月? 孙思邈缓缓点头:“不错,我想去见斛律将军。”补充强调道,“是我!” 兰陵王望过来:“先生的意思是?我等在此等待先生就好?” 斛律琴心微有放松,孙思邈再次点头,“不错。” “先生为何执意要去见将军?”兰陵王远望邺城,悠悠道,“难道先生认为在邺城,我和天子的决定,也一定要经过斛律将军的同意吗?” 天昏暗,有风难休,动着孙思邈的衣袂。 许久,他才望向兰陵王道:“我只是认为,很多事情,一定要去面对,逃避无法来解决问题。” “因此你当初要去面对宇文护,如今一定要去见斛律明月?”兰陵王脸色多少有些奇怪。 “不错。前方就是三台镇,你们在那里等我。”孙思邈微笑道,“我相信,斛律将军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。” 兰陵王凝望孙思邈良久,缓缓道:“那先生……早去早归。” 孙思邈点点头,圈马回转,向邺城的方向奔去。 斛律琴心拦阻不及,叫道:“你究竟回去做什么?” “他或许回去对将军说我的选择,或许是为了你。”兰陵王突道。 斛律琴心一震:“为了我?” “不错,因为他不想你成为另外一个斛律雨泪。”兰陵王轻声道。 斛律琴心一阵心热,一阵心酸,陡然间心中有了无穷的勇气,叫道:“孙思邈,你等等,我和你一起去。” 无论面对斛律明月是何种结果,她已有信心去面对。 她策马扬鞭,慌忙中向兰陵王看了眼,说道:“你等……我们……” 陡然间脸色大变,勒马不前,失声道:“你怎么了?” 日已落,月将起,天地朦胧。 朦胧的月色中,兰陵王本玉白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如魔。 那实在是一种诡异的改变,宛若只是在一瞬,兰陵王脸上又戴了一层狰狞的面具,让人全不相识。 可他还是开口道:“什么怎么了?” 声音还是兰陵王的声音,可那张脸,变得让斛律琴心魂魄都惊。 就在这时,那张脸上蓦地现出极为古怪的神色,嘴动了几下,一口鲜血喷了出来,竟是青色。 兰陵王马上晃了几晃,从马背上摔了下去。 斛律琴心骇然欲绝,但还能离鞍飞起,一把接住兰陵王,嗄声道:“你怎么了?” 兰陵王中了毒! 那一刻,斛律琴心惶惑不安,兰陵王怎么会中毒? 是谁下的毒?怎么会在这刻发作? 她抱着兰陵王,甚至感觉兰陵王的身躯似都开始发冷,斛律琴心突然扭头,就要放声高呼。 一道人影凌空飞来,一把就从斛律琴心手中夺过了兰陵王。 斛律琴心一惊,转瞬心情一松,来的是孙思邈,他显然听到这面的异样,这才及时回转。 只感觉两脚发软,斛律琴心缓缓坐倒,还能问句:“他怎么了?” 孙思邈却连回话的时间都没有,手一展,已有七根金针在手,再一动,七根金针已分扎在兰陵王的手臂、颈部和头上。 斛律琴心从未见过孙思邈如此急迫的时候,惊得话都不敢再问。 孙思邈手一抖,身形再转,一掌击在兰陵王大椎穴上,兰陵王一震,又是一口青血喷了出来。 孙思邈手再一翻,有药丸在手,迅疾塞到兰陵王口中,再一点他喉间,送药丸下咽。 他少有地紧迫,但举止仍是干净利落,见兰陵王一咽下药丸,立即对斛律琴心道:“去三台镇。” 双手横托兰陵王,孙思邈飞身上马,双腿一夹,马儿向前奔而去。 斛律琴心纵有千言万语,这刻却顾不得再问一句,立即上马跟随。 冷风如刀,马快如风,盏茶的工夫,孙思邈策马入了三台镇,直奔路边的一家客栈。 客栈冷清,伙计看起来正要关上大门,被孙思邈一脚将大门踢开。 那伙计大怒,才要发话,斛律琴心紧随其后,丢了一锭银子过来,喝道:“准备一间上房,莫要打扰,这些是赏钱,你说一句话,扣回一两银子。” 那伙计由惊转怒,怒急转喜,一时间经历人生大悲大喜,舌头抽筋,已经说不出话来,可还能快手快脚地领孙思邈入了一间上房。 本要问是否还找大夫,话到嘴边,伙计抽了自己一记耳光。 孙思邈赞许地望了眼斛律琴心,将兰陵王平放在床榻之上。 这时的兰陵王脸色还是铁青,双眸紧闭,竟完全看不到生机,斛律琴心一凛,失声道:“他……死了?” 她做梦也没想到,孙思邈最接近成功的时候,却功亏一篑。 孙思邈倒还冷静,沉声道:“我给他服了断机丸,他生息断绝,这才有如今的模样。” “什么?生机断绝?”斛律琴心骇异道。 孙思邈解释道:“不错,他中了奇毒,药性不明……” 斛律琴心感觉周身发冷,从没想过孙思邈竟也有看不出的毒药。 “可这毒性发作猛烈,若随血尽数攻入心脏,他必死无疑。” 斛律琴心脑海中灵光一闪:“因此你先将他置之死地,减缓他血液流动,再图施救?” 孙思邈微微一笑:“你很聪明。”转瞬脸色凝重,沉声道,“但我需要时间来查明病因,给他排毒,这其间……” “不能有人打扰?”斛律琴心立即道,不知为何,突然想到自己当初被孙思邈施救的情况,脸上发热,心中却有些发冷。 孙思邈点点头:“不错,你帮我守着,莫要让人干扰我治病。” 他说话间,扶兰陵王盘膝坐好,坐在兰陵王身后,放下床帐,手一动,又有金针现在了手上…… 斛律琴心轻轻地带上了房门,又轻轻地插上门闩,走到窗前,检查窗子的插栓。 她的动作很缓,那一刻,神色出奇地冷静,可她心乱如麻,因为她想到了太多。 兰陵王怎么会突然中毒?他好像在仙都殿喝了一杯酒,下毒的是高纬? 斛律琴心想到这里,微有异样,缓缓吸气,察觉不到身体的异样。 如果是高纬下毒,为何只毒兰陵王?他为何要毒兰陵王? 如果不是高纬下毒,那下毒的又是谁? 可无论下毒的是谁,眼下孙思邈全力抢救兰陵王,难以抽手,下毒之人是否会放过兰陵王? 若下毒之人不放过兰陵王,今夜只怕就会格外地漫长! 斛律琴心想到这里,摸了下腰间的软剑。 隔着窗纸望出去,见月儿升起,徘徊在树梢。 不知许久,床上并无动静,斛律琴心隔着床帐望过去,隐约见孙思邈全神贯注,手指灵动,有金光闪现。 斛律琴心坐在椅上,虽周身疲惫,可那一刻,感觉却前所未有的灵光。 她大病未愈,也疲惫,也劳累,但她还能坚持,只因为孙思邈的一句话:“你很聪明。” 既然如此,她无论如何,都不会让孙思邈失望。 她只希望今夜就如此地度过,可门外楼道已有脚步声响。 那脚步声很是轻微,到了门前而止,有低微敲门声响起。 斛律琴心闪身到了门后,缓缓推开了房门,见到一个伙计端着盆热水道:“客官,可要热水吗?” 原来不过是客栈的伙计,斛律琴心轻嘘了一口气,摇摇头,转身要关上房门。 那伙计眼中突现一分狰狞,手一翻,已有匕首握在了手上。 可不等他将匕首刺出时,房中有低微琴响,他身躯一僵,举目望下去,就见一剑从木盆下刺出,刺穿了他的咽喉。 斛律琴心拔剑,冷冷道:“你的手,绝不是一个伙计应有的手。” 她虽在李八百等人面前束手束脚,但实在是因为那些人已是道中顶尖高手,可她毕竟是斛律明月一手带大,观察力敏锐。 终日握刀剑的手,和伙计的手,茧子的位置绝不是一样的。 那伙计软软地倒下,斛律琴心接住木盆,将那伙计拖到房中,放下了木盆,轻咬红唇。 对方不会只派来这一个不中用的杀手,但她能做的只是拖一时算一时。 床榻上的孙思邈和兰陵王,仍旧没有声响。 斛律琴心又带上了房门,陡然间一阵心悸,吹灭了屋中的油灯,冲到了窗前。 夜静寂,风吹窗纸刷刷作响。 窗外也有刷刷声响,可那绝对和风无关,斛律琴心轻开窗子,向外看去…… 月在中天,有月光倾泻,照在她的脸上。 她那一刻,脸色变得甚至比兰陵王还要青。 街头巷尾,房顶树上,不知何时,早有无数黑影掩了过来,那刷刷之声,就是这些黑影的脚步之声。 月色下,那些黑影如波浪起伏,不多时已将客栈重重包围。 斛律琴心忍不住心惊,实在想不出,这种时候,会有谁有恁地实力,竟调动这些人手前来。 敌人究竟是谁?目的是什么? 月在中天,斛律明月立在树下,看着天上的明月。 他负手而立,仍如一座山般岿然不动,可他鬓角华发更增,他望着明月,眼中一直有分奇怪的表情。 他掌舵齐国数十年,无论齐国大事小情,他均了如指掌,邺城中发生的事情,他更少有不知情的情况。 兰陵王突然离开邺城去探母,这件事情他是否知道? 他若知晓,为何一直到现在,仍然无动于衷? 脚步声急促,土卫奔来,眼中似有分惶恐,急立斛律明月身后,土卫嗄声道:“将军,铜雀台下的密室又现血字。” 斛律明月身躯震了下,缓缓道:“现在情况如何?” “刘大人已赶到那里,请大人前去。”土卫立即道。 “带路。”斛律明月皱了下眉头,寒声道。他那一刻,眼中没有诧异,反倒有了分悲哀之意。 铜雀台高耸屹立,暗夜中如同个怪兽盘踞。 斛律明月径直入了铜雀台下的密室,见密室中珠光依旧,可珠宝对面石壁上的血字旁,又多了一句话。 八百身死,魂将归来! 身既死兮神以灵,吾魂魄兮为鬼雄。八百身死,魂将归来! 这是李八百临死前说的几句话,如今竟全部在密室出现。 斛律明月望着那血字,眼角跳了下,沉声道:“刘桃枝呢?” 金卫从暗影处闪身而出,略带焦急道:“回将军,刘大人带我等巡查密室,搜寻线索,今夜进入密室时,各通道并无警情。但是……” “但是什么?”斛律明月眼角又在跳。 “但是石室中又多了两行字。”金卫难以置信道,“刘大人立即让土卫去通知大人。” “然后呢?” “土卫才走,第九入口突然传警,刘大人就带木火两卫追去巡查,留卑职在此等候将军。将军,直到现在,刘大人仍没有消息传来。” 斛律明月脸上如同罩上层面具,喃喃道:“第九入口?” 土卫一旁低声道:“将军,第九入口是通往城外荒山的。” 铜雀台经曹魏以来,一直在扩张,地下工程亦是恢宏。只是密道一事极为隐秘,齐国中,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知道城中竟有一条密道通到城外。 这件事本是绝密,当初刘桃枝对孙思邈叙说案情的时候,并未讲。但那条入口关系到邺城的安危,戒备只有更严。 有人竟能不惊动铜雀台上禁军,无声无息地潜入进来,写完血字后,从第九入口逃出,这件事听起来简直是匪夷所思,绝无可能! 见斛律明月沉默,金卫忍不住道:“将军,刘大人他们离去很久,只怕已出现意外,卑职请求和土卫前往支援。” “老夫和你们一起去。”斛律明月突道。 土卫皱了下眉头,一旁道:“将军,此事极为凶险诡异,你……” “如果是李八百的鬼魂前来,老夫也想看看。”斛律明月一摆手,低喝道,“前头带路。” 金卫应了声,匆匆到了墙壁处,伸手一摸,墙壁滑开,闪出一个洞口。 金卫当先,斛律明月随后,土卫犹豫片刻,这才跟在斛律明月的身后。 密道曲折,但甬道石壁上每隔数丈均有油灯燃着,密道内并不幽暗。三人前行不远,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,斛律明月神色益发地冷漠,金、土两卫却是脸色大变。 前方一人倒地,咽喉中了一刀,流淌地上的鲜血已微凝固。那人正是斛律明月安排在这里,守在通道的兵卫。 那兵卫手握刀柄,双眸圆睁,满是不信之意。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? 斛律明月蹲下看了眼那兵卫的右手,缓缓合上兵士的眼眸,脸上蓦地露出分无奈。 金卫见状,忍不住道:“好快的刀。” 守在这密道的兵卫,都是斛律明月手下的心腹铁军,疆场上无不以一挡百,武功高强不言而喻。 可这死的兵士竟连刀都没有拔出,就被人一刀割断了咽喉,敌人的刀法之快可见一斑。 李八百不也有这么一把快刀? 斛律明月缓缓站起身来,不再像是座山,更像是负着一座山。 他纵横天下三十年,见过光怪陆离无数,但亦从未见过这种诡异的敌手。 望着远方密道曲折幽幽,他眼中又露出分古怪,却只说了一个字:“走!” 明月中天,撒下光辉清冷,却撒不到天地间幽暗的角落。 幽暗的角落处,不知有多少暗影憧憧,寒光闪烁。 斛律琴心一颗心比雪还要冷,她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潜来,却无能为力。她纵有通天之能,如何能杀退这些来敌,她纵有飞天之翅,这刻怎能离开? 扭头望去,见床帐低垂,透过床帐,能见到孙思邈神色凝重,头顶甚至有雾气蒸腾,可见他为兰陵王驱毒极为耗费心力。 兰陵王却半点声息都无。 风声萧萧,敌人虽未有进一步的行动,但斛律琴心额头已冒汗,她唯一的指望就是,敌人不明这房间的动静,畏惧孙思邈的身手,并不敢轻举妄动。 念头才转,突听房门一声响。 斛律琴心一惊,她注意力全被窗外长街的敌人吸引,却未想敌人如此明目张胆,竟从房门处进攻。 刀光一闪,削断了门闩,房门陡开,已有两人蒙面并肩冲来。 可他们才迈入房门,就听琴音响动,未见剑光的时候,已软软倒下,眼中满是骇异之意。 第三人才待冲入,见这情形,慌忙后退,却被斛律琴心一脚踢来,正中面门,跌到了楼下,“砰”的一声大响。 客栈陡静,可静寂不过片刻,客栈窗子又是一响。 斛律琴心两剑一脚,转瞬解决三人,自己都难信自己会有这么快的身手。可未等喘气,听窗子响动,立即回头,见窗子已被推开,一只手攀到了窗沿之上。 斛律琴心毫不犹豫,纵身到了窗前,一剑挥去,血光飞溅,那人四指立断。 那人闷哼一声,坠了下去,重重地摔在长街之上。 斛律琴心再次得手,心中更寒,只因为敌手无声无息,有如幽灵般,方才连番狠斗,敌手虽死伤数人,但根本无动于衷。 转瞬之间,又有数人攀到窗前,刀剑齐施,已将窗子砍烂。 冷风灌入,斛律琴心一声低叱,剑尖点动,竟如流星闪落,那几人躲避不及,纷纷坠落。 “当”的一声大响,房间大门已连门框倒下,刹那间又有数人从门前涌入。 斛律琴心纵有三头六臂,也是无法阻挡敌手如潮的攻势。 那几人一入房门,并不去攻斛律琴心,反倒冲向床榻。 斛律琴心凛然,知道对手的目标是兰陵王和孙思邈。一个倒翻,斛律琴心人到半空,手一挥,长剑半空划过一道闪电。 才冲到床榻前那几人不等出手,再次仰天倒下。 房间陡静。 斛律琴心立在床前,呼吸急促,剑尖有鲜血流淌,点点滴滴地落在地板之上。 她这一会的工夫,连杀数人,可房间内这片刻的工夫,又涌入十数人。 那一刻,斛律琴心如被群狼环绕,见那些人就要冲上,突然喝道:“等等。” 那些人一怔,止住了脚步,他们个个手持刀剑,黑巾蒙面,却是闷不做声,只是冷冷望着斛律琴心。 勉强调匀了呼吸,斛律琴心道:“这里面是否有些误会?” 话音未落,有刀光闪动,最少有三把刀砍向了斛律琴心。 斛律琴心立即出剑,剑发琴声,转瞬间,三把刀飞到梁上房外,三人倒下,可随即有第四把刀砍来,已在她手臂上划出道血痕。 斛律琴心再退一步,已近床沿,心中苦涩。 她退无可退,只怕再坚持不了多久,可孙思邈究竟何时才能救好兰陵王? 她当然知道,孙思邈恐怕也处于最为紧迫的时候,不然也不会现在还不能出手。 但就算孙思邈能治好兰陵王,也是大费心神,再加上个半死不活的兰陵王,如何能逃过对手的追杀? 刀光又起,斛律琴心再次出剑,又有两人倒下。 可琴声越来越弱,陡然间,“铮”的一声响,软剑飞出,钉在了梁上。 斛律琴心右手中刀,鲜血淋漓。见软剑飞出那一刹,她只感觉一颗心也沉到了深渊。 刹那间,又有数道刀光袭来,斛律琴心一咬牙,低叱声中,赤手空拳冲入刀光之中。 无论如何,她挡一刻算一刻,哪怕是死。 只是冲出那一刻,她还回眸看了眼床榻上的孙思邈,因为她知道,这恐怕是她最后看孙思邈一眼。 刀光将将砍到斛律琴心的身上! 刀光大盛,刀光陡敛。 “嚓”的一声响,所有的刀光转射在地板之上。 一只手伸来,先斛律琴心一步入了刀光中,刹那间,夺下砍来的五把单刀,掷在了地上。 敌人陡惊,纷纷退后,一时间眼中均露出诧异之色。 斛律琴心霍然回头。 她本是摇摇欲坠,可望见出手那人,顿时勇气大增。 出手之人,当然就是孙思邈。 他额头有汗,脸上有雾,可出手却是清楚明白、干净利索,他夺刀看起来比运针还要纯熟,他并不像斛律琴心一样拼命,但房中那些蒙面人见他赤手站在那里,一时间非但没有上前,反倒开始后退。 斛律琴心松了口气,退后两步,坐在床榻上,无论如何,只要孙思邈能出手,她信天塌下来也没事的。 孙思邈嘴角竟还带笑,可笑容中多少有分无奈,“多死无异,我也知道诸位是奉命而为。不知诸位是否方便,请带头人出来一叙?” 他这时候还能客客气气,斛律琴心实在不能不佩服,可却不觉得这些人会听。 不想那些人互望一眼,突然俯身抱起同伴的尸体,退到了门外。 片刻的光景,房中又空空荡荡,若不是未干的鲜血,破烂的门窗,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。 斛律琴心怔怔地望着孙思邈,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发问。 孙思邈走到斛律琴心身边,伸手扯下床帐,撕成布条,为斛律琴心包扎了右手和左臂。 他什么也未说,斛律琴心却感觉一股暖意涌上,扭头向床榻上望去。 兰陵王仍旧盘膝坐在床榻上,闭着双眸,没什么改变。 “他怎样了?”斛律琴心忍不住问道。 “他毒素已清,快醒了。”孙思邈皱了下眉头,举步到了窗前,透过破烂的窗子望去,见长街影影绰绰,沉吟不语。 “敌人究竟是谁?兰陵王为何会中毒?”斛律琴心忍不住问道。 见孙思邈不语,斛律琴心忍不住道:“是宫里的酒中有毒吗?” “酒中无毒。”孙思邈摇摇头,“他……”似有什么想说,看向兰陵王,终究没有再说下去。 斛律琴心微有错愕,她一直怀疑是高纬下手害的兰陵王,这联想看似天马行空,但她总有女人特有的直觉。 蓦地结论被推翻,她一时间茫然无依,脑海中突有电闪划过,斛律琴心嗄声道:“是杨坚派来的人?” 一定是杨坚! 她还记得杨坚和孙思邈的赌局——这天底下最具魄力的两个人定下的赌局。 三局两胜。 第一局杨坚认为孙思邈一定会入仕三国中的一国,但杨坚输了,孙思邈虽再出昆仑,却从未有入仕的念头。 杨坚定的第二局是,孙思邈再见斛律明月的时候,或者被斛律明月所杀,亦或杀了斛律明月。 斛律琴心其实一直担心这个问题。 有几次孙思邈、斛律明月几欲交手,成就了杨坚的预言,但孙思邈总能忍住出手,化干戈为玉帛。 孙思邈终于带兰陵王出城,斛律明月还好好地在城中,孙思邈赢了第二局。 孙思邈赢了杨坚! 既然如此,杨坚就一定要听孙思邈的吩咐去做一件事情,杨坚肯定心有不甘。 一个隐忍多年的人,必有其雄伟抱负,怎能被赌注束手束脚?因此杨坚想要毁约,毁约的一种方法,当然是杀掉孙思邈。 杨坚当然知道兰陵王和孙思邈的关系,因此借毒倒兰陵王的机会,来杀孙思邈。 虽不明白杨坚如何能让兰陵王中毒,但除了杨坚外,还有谁能有这种能力,在齐国境内聚集这些人手来攻? 斛律琴心已有定论,不由寒心。 孙思邈却还望着长街,长街尽头,行来了一顶四人抬的小轿。 小轿悠悠行来,就停在孙思邈所在的客栈之下,再无声息。 斛律琴心见了那轿子,双拳紧握。 轿子中是否就是杨坚?他倒是不小的派头! 孙思邈望着那轿子良久,终于开口道:“阁下前来,若要杀我,何必让无辜的人送死呢?”他说的声音并不高,正好能被轿子中的人听到。 轿帘未开,有声音传来:“孙思邈,我们不想杀你。” 声音低沉有力,竟是极具威严,斛律琴心细心感觉,一时间却分辨不出那人是否是杨坚。 “那阁下的目的是?”孙思邈眉心跳了下。 “我们只想让你交出兰陵王。”轿中人缓缓说道。 斛律琴心反倒一怔,一时间又怀疑敌人的来头。 来人若是杨坚,目的应是孙思邈,可他们的目标怎么是兰陵王?难道说他们是故意转移视线,想要麻痹孙思邈? 她不敢说出自己的判断,只怕误导孙思邈,秋波一霎不霎,望在孙思邈的脸上。 她希望从孙思邈脸上得到答案,她只看到孙思邈紧锁的眉头,眼中的隐忧。 “我若不答应呢?”孙思邈再次开口。 轿中人似叹了一口气,寒风中难听出真实心意:“孙思邈,你武功可说是天下无敌,就算和斛律明月相斗,也未见得会输。” 孙思邈没有丝毫自得之意,也没有客气,只是在等着对方的下一句话。 “可要杀你并不困难,因为你有弱点。”轿中人凝声道,“你曾立誓,出昆仑后,不杀一人。” 孙思邈脸色终有分改变。 对手的确老谋深算,一开口就说出了他的弱点。 他若想离开,当然没有问题,普天之下,只怕斛律明月亲至,都拦他不住,可他如何能丢下兰陵王和斛律琴心不管? “你不妨再考虑一下。”轿中人又道,“我可以给你时间好好考虑一下,等到日起时,你若还没有答复的话……” 轿中人没有再说下去,斛律琴心却忍不住喜上眉梢。 无论如何,拖延时间对他们来说,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。 明天日起,兰陵王说不定已有一战之力,兰陵王加上孙思邈,绝对无人能敌,轿中人就算手下高手云集,也绝难拦阻这二人的突围。 就算她斛律琴心不幸,可孙思邈毕竟还有生机。 斛律琴心欣喜,可心中却难免有几分困惑,对手蓄谋而来,怎么会想不到这点? 可让她更想不到的是,孙思邈脸色陡变,突然说道:“不用等到日起了。” 轿子本要离去,突然停住,斛律琴心惊诧莫名。 “我已知道你的来意,我也知道你是谁!”孙思邈突道。 寒风呼啸,却掩不住轿中人语气的寒意,他只回了一个字。 “杀!” 杀字一起,房门窗外立即有黑衣人冲来。斛律琴心又惊又急又是不解,搞不懂为何孙思邈这时候,会做了这么件蠢事。 孙思邈为何不想办法先拖延时间? 人影一晃,已有两人并肩从房门处冲入。 斛律琴心纵身而起,拔下梁上的软剑,可不待落下,那两人就凌空飞出了房间。 孙思邈一晃间,就从窗口到了房门处,一伸手,就将那两人甩了出去。 那两人身后本还跟着十数人,躲避不及,被那两人撞个正着,只感觉一股大力传来,尽皆滚了出去。 可窗口已有数人冲入。 斛律琴心才待出剑,就被孙思邈一把拉到身后,有青光一道,从孙思邈袖口中飞出,矫若青龙,只是一闪。 从窗口入内的众人跌到长街之上,再无声息。 斛律琴心一凛,紧要关头反倒产生了一个不相关的念头,孙思邈杀了人? 可不待她再多想,就听“喀嚓喀嚓”儿声大响。 大响却是从两侧的木制墙板处传来。 房间一面靠门,一面靠窗,另外两面本是客房,敌人显然是考虑到孙思邈武功极强,限于客栈空间,这才从两旁的客房撞开通道,方便一拥而上。 声响才起,墙板已破,刹那间门窗、两侧四面不知涌入了多少敌人。 孙思邈脸上又有迷雾升起…… 饶是他天衣剑法无敌,但在这种情况下,自保不易,怎能击退来敌,保全兰陵王? 青光再起,如龙蛇舞天,瞬间又有一批人摔倒在地,那些人只要一倒,就再无声息,古怪莫名。 可这些敌人的武功或许称不上高明,但显然极为凶悍,竟然绝不怕死,前方刚扑,后方又继。 就在这时,房顶“喀嚓”一声大响,已被敌手所破。 有黑影两道,空中而落,双剑刺出,直奔床榻上的兰陵王。 兰陵王双眸紧闭,仍未醒转。 眼看那两剑就要刺破床帐,刺到兰陵王的身上。青光再起,先一步刺到那两人的身上。而孙思邈抢在青光之前,已一把拉出兰陵王。 青光夭矫,再是一旋一荡,有如光环般扩出,又有一批黑衣人沾光而倒。 那些黑衣人虽悍然非常,但从未见到这种诡异的手法,蓦地一声喊,齐齐倒退。 青光方敛,有一道微红的光芒过青光而至。 斛律琴心蓦地露出惊骇欲绝之意,嘶声喊道:“小心!” 光似匹练光似月,刀如袖舞刀如烟。 红光原来是把刀。 突现的刀光在那一刹那,不知带着多少潋滟杀机,从一人手上使出,竟过了天衣之剑,架在了孙思邈的脖上。 第九章 背叛 甬道漫长幽幽,但终有到尽头的时候。 斛律明月已到了甬道的尽头。 他脸上仍如罩着一层面具,负着手,等待金卫开启洞口。 一路行来,甬道内的守卫尽数毙命,但始终未发现刘桃枝和木火两卫的行踪。 也一直未见到敌人的踪影。 洞口开启,后面究竟是惊天的陷阱,还是李八百的幽灵,无人得知。 金卫饶是见过无数古怪,但开启机关的时候,手还是忍不住轻微发抖,因为一切看起来绝非人力能为。 洞口终开,冷风倒灌,呼啸怒吼,有如李八百的幽灵,可终究要不了斛律明月的性命。 月已西斜,照得雪地如晨霜般的亮色。 洞口在城东荒山的山坳中,并不起眼。 有时候,不引人注意的地方,就是隐藏秘密的关键所在。 斛律明月缓步走出洞口,那木然的脸上,突然现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哀。 金土两卫嘶吼一声,扑了出去,只因为前方不远处,有如修罗地狱,横七竖八地不知躺着多少尸体。 而一具尸体,正是五行卫中木卫。 木卫死了,咽喉也中了一刀,伤口已经冻僵,显然死了有段时间。 山坳中的尸体有着黑衣,有着齐军服饰,显然是经过一场苦战,才导致如今两败俱伤的结果。 可敌手究竟是谁? 李八百的幽灵恁地这般神通,是从哪里找来的帮手? 刘桃枝和火卫呢?是否还活着? 斛律明月动也未动,只是眼中的悲哀之意更浓——悲哀是因为无奈。 陡然间目光一闪,他眺望远方,就见到远处林边,冲来了一人,那人衣着如火,赫然就是五行卫中的火卫。 金卫、土卫霍然站起,迎了上去,只见火卫手按肋下,鲜血淋漓,惊问道:“是谁伤了你?敌人呢?” 火卫伸手向林那头一指,嗄声道:“刘大人和郑玄在那面。” 他话未落,斛律明月身形一闪,已到了林边,再一闪,穿林而过,到了树林的那一边。 斛律明月还是斛律明月,不但枪箭双绝,而且身法如电。 林那面也有十数具尸体,尸体之中,有两具纠缠在一起,颇为惊心动魄。 一具尸体头上的斗笠落在旁边的雪地,露出满是伤疤的一张脸,正是刘桃枝,另外一人倒是儒雅风流,赫然就是郑玄。 斛律明月望见刘桃枝竟和郑玄同归于尽,脸色终变,突听刘桃枝哼了一声。 那声音虽轻,但听到斛律明月耳中,却说不出的惊心动魄,他身形一纵,到了刘桃枝身前。 刘桃枝还未死,他只要施加援手,说不定还能救回刘桃枝的性命。 刘桃枝和五行卫均是他的得力膀臂,如今五行卫已死其二,刘桃枝若再死,对斛律明月的打击不言而喻。 斛律明月俯身下去,低声道:“桃枝,你……” 话音陡顿,只因为刘桃枝霍然睁开了眼,嘴唇动动:“大人……” 他奄奄一息,说的声音又低,可一开口,口中有磷光一闪,直奔斛律明月的咽喉。 刘桃枝声音极低,说话时,斛律明月已忍不住凑了过去,和刘桃枝不过近在咫尺的距离。 这本是势在必得的一击! 可这实在也是极为突兀的一击,刘桃枝为何会突然袭击斛律明月? 斛律明月眼中陡然精光大盛,吸气一喷,竟将空中的磷光阻碍了片刻,同时手掌一挥,有狂风骤起,磷光被掌风所荡,远远飞出,落在雪地之上,蓦地蹿起一阵青烟。 可磷光未飞之前,却早有一掌一脚击出,一掌急奔斛律明月的咽喉,一脚直踢斛律明月的下阴。 掌是郑玄的掌,脚是刘桃枝的脚。 一掌一脚击出,快若电闪,可却快不过斛律明月的身形。 电光石火间,斛律明月一掌挥出,不但击飞了磷光,还顺势按在地上,身形借那一按之力,如羽毛般飘起,荡在半空之上。 可转瞬又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,直袭半空的斛律明月。 这一击可说是时机极准,正趁斛律明月旧力方尽,新力未生之时。 斛律明月卸甲。 他只是一伸手,就将身上轻甲解下,空中一罩,套在那火光之上。 “嗤”的一声响,一支铁矢穿透了火光、铁甲,擦斛律明月肩头而过,带出一丝血痕。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,陡然断喝,双手一错,轻甲陡碎,化作漫天暗器击出。 郑玄、刘桃枝等人正要冲出,见状慌忙滚身,斛律明月终趁此机,身形爆退,到了一棵树下。 可他才靠树下,脸色又变,冲天又起。 那一刻只听得“嗤嗤嗤”响声不绝,不知有多少暗器击在了大树上,如雨摧梨花,等他再次落下时,攻击终停。 暗器是暴雨梨花。 风都凝。 斛律明月未再动,看着前方出手的五人,眼中蓦地又有了近日常现的悲哀之意——只是这次的悲哀,更加地浓郁。 出手的是刘桃枝和郑玄,还有火、金、土卫三人。 刘桃枝未死,郑玄也活得精神,方才他们是装死。 郑玄出手,并不稀奇,因为道中人和斛律明月早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,除了孙思邈,道中无论哪个,都想让斛律明月死的。可刘桃枝、火、金、土三卫均是斛律明月的膀臂,为何也对斛律明月出手? 但就算这五人如此诡异地出手,却不过伤了斛律明月一铁矢,无关轻重,怎不让这五人耸然动容。 见斛律明月望来,三卫移开目光,刘桃枝看向天空。 夜蒙蒙,雪光冷。 郑玄虽在笑,可笑容中也带着无尽的警惕之意。 斛律明月终于开口,开口只说了三个字。 “为什么?” 天有月,月色敌不过那光芒的冷漠,那微红的光芒突出,转成一把软刀,架在了孙思邈的脖颈之上。 房中陡静。 孙思邈未动,他甚至没有扭头去看出刀的是谁,只是他眼中,蓦地现出分怜悯之意,并非悲哀。 世人多苦,知其奸狡,难免心冷;可知其挣扎,却难免心热。 斛律琴心惊骇欲绝,难信地望着出刀之人,嗄声道:“你……你疯了?” 她想到千万人会对孙思邈不利,却从未想到过,出刀之人,正是兰陵王! 兰陵王有两把刀,一把紫金,一把红袖。 紫金疆场睥睨,红袖婉转轻吟。 当初战张裕之时,兰陵王生死关头,就用红袖刀退敌,可这刻却用红袖刀架在孙思邈的脖子上。 兰陵王未疯,无论谁看到他漠然的表情,都知道他是绝对地清醒。 可他若是未疯,怎么会在孙思邈全力救他的时候,反倒暗算孙思邈? 红袖刀轻薄,在静凝的房中微微颤抖…… 孙思邈却没问为什么。 世人执着一个答案,可他却知道,并非所有的问题,一定会有个答案。 “为什么?”斛律琴心却忍不住叫道,“你难道不知道他一直在救你?你难道不知道他为了你母子相逢,吃了多少苦?你难道不知道……” “我知道。”兰陵王冷冷道。 “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斛律琴心脑海中突然有灵光一闪,嗄声道,“这根本是个陷阱?他们要杀的不是你,而是孙思邈?” 月光下,红袖刀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清冷无情。 “没人给你下毒,服毒的是你自己。”斛律琴心身躯颤抖,颤声道,“你知道自己中毒,孙思邈一定就会救你。孙思邈要救你,你们就有杀他的机会。” 斛律琴心一颗心冷到谷底,泪水已到了眼眶,嗄声道:“可是为了什么?为什么?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孙思邈?” 她就是不解,因此执着要问个为什么。 不闻回答,不闻声息,天地间似乎凝聚了无尽的死意。 红袖刀又近了一分,孙思邈竟还未动,只是脸上又有迷雾升起。 他生死已在一线,可他却仍如局外人一样。 “当啷”声响,斛律琴心弃剑,上前一步,昂首望向那抹淡红。 “兰陵王,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英雄。无论如何,我都曾经当你是个英雄。” 曾经的英雄已经破灭,曾经的情意只有更浓。 再上前一步,感觉到那刀锋冰冷的寒意,斛律琴心哽咽道:“你念在这点,能不能帮我做件事?” 兰陵王不语,手如磐石一样稳定,可刀身却如风中枯枝般抖动呻吟。 “你杀孙思邈之前,能不能先杀了我?” 斛律琴心泪下,突然向刀锋撞了过去。 兰陵王蓦地收刀。 斛律琴心突地脚尖一点,地上剑起,手一抄,琴声再起。 光华一点,斛律琴心出剑,一剑刺向兰陵王咽喉! 兰陵王脸色终变,他考虑许多,却似从未考虑到一个女人为了心爱的男人,可以不惜一切——甚至生命。 可他毕竟是兰陵王。 刀一收,刀又展,红袖刀舞,倏然已近了斛律琴心如玉的脖颈之上。 斛律琴心忍不住微闭了眼眸,可那一剑仍刺得决绝无比。 她方才早已决定,宁可舍命,也要救了孙思邈,杀了忘恩负义的兰陵王。 红袖舞动虽快,却快不过情人间的相思,兰陵王毕竟慢了一步,剑破淡红的光芒,堪堪刺到兰陵王的咽喉。 可更快的却是一点青光。 青光后发先至,撞在剑尖之上。 琴声陡变,软剑擦兰陵王脖颈而过,青光再动,已缠在那软剑上,拉到一旁。 孙思邈出手,衣带一出,就击开了斛律琴心必杀的一剑。 斛律琴心一阵惘然,不解孙思邈为何会这时候出手。孙思邈受冼夫人救命之恩,知恩图报,定不会让兰陵王身死。风遗尘整理校对。 他一定要救兰陵王。 可他难道不知道,他救下了兰陵王,就是将斛律琴心推到死路之上? 斛律琴心为了救他不惜舍命,他难道为了兰陵王,就能舍弃斛律琴心? 红袖舞动,带动月光,眼看就要掠过斛律琴心的脖颈,却倏然凝在斛律琴心的脸庞前,然后一寸寸地缩了回去。 缩到无处可退。 孙思邈无视此中变化,无视那满室的杀手,只是看了兰陵王一眼,叹息轻微得如同雪落。他移开了目光,走到窗前,突然展身,从窗口跳了下去。 斛律琴心望着那缓缓收回的刀锋,又是惘然,她实在不解兰陵王为何会收刀,就如她不解兰陵王为何会出刀一样。 可见孙思邈从窗口跳出去,她也跳了下去。 下面是刀山也好,火海也罢,只要孙思邈走的路,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跟随。更何况,她根本不想和兰陵王在一起。 客栈内的黑衣人缓缓退却,退得再无影踪。 房中只剩下孤零零的兰陵王,还有那握在手中的红袖刀——刀身颤动,月光下带分凄迷的光芒。 孙思邈一到长街,径直向那顶轿子走了过去。 街上暗影憧憧,不知埋伏多少冷刀利箭,孙思邈却视而不见,只是一步步地走过去,一直走到了轿子前。 然后他望着那轿子,轻声说道:“昌国侯,不想今日又见。” 轿帘掀开,露出高阿那肱险峻的一张脸。 月色照长街,高阿那肱的脸却一直在阴影之内,他沉默地望着孙思邈,似无话可说。 冷风吹,斛律琴心身躯微抖,神色讶然,从未想到过这些人的领头居然是昌国侯高阿那肱。 高阿那肱为何联手兰陵王暗算孙思邈,她实在想不明白。 孙思邈眼眸中却有说不出的清澈,鼻翼动动,突然转望轿旁长街的一个角落:“是祖大人吗?” 斛律琴心又是讶然,转头望向角落,见到暗影之下,站着一人。 她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,不解孙思邈如何认出那人。却不知孙思邈不但医术无双,而且嗅觉无双,早就闻出寒风中有芜菁子的味道。 暗影中那人缓缓走了出来,双眸无光,神色落魄,正是祖珽。 一切竟是祖珽和高阿那肱的安排? 他们为了什么? 祖珽摆摆手,片刻间,长街的黑影已走得干干净净。 明月照长街,万籁沉冷。 祖珽终于开口:“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和昌国侯在这里的?” “方才。”孙思邈立即道。 祖珽眼角似跳动下,喃喃道:“但你早猜到轿子中的是昌国侯,是不是?你可以嗅到我身上的味道,但你知道昌国侯在,是因为你早有怀疑。” 孙思邈沉默,微皱着眉头。 那些黑衣杀手显然均是齐国的兵士,也只有祖珽、昌国侯才可能在这种时候,调遣这些人手。如今祖珽让齐兵离去,看起来总算是好事,可孙思邈为何忧心更重? “那你什么时候……开始怀疑的?”祖珽又问。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,抑制住回头望向客栈的念头:“今日在仙都殿中,祖大人和昌国侯都不在。” 他突然话题一转,祖珽并不意外,只是道:“不错,我们都不在。” 他们不在,是不是他们在准备一些事情? 方才还是刀光剑影,这一刻突然如老友重逢,斛律琴心见了,不知为何,没有半分释然,一颗心反倒一点点地抽紧。 “因此祖大人恐怕不知道,贵国天子演戏的本事并不佳。” “他少演戏,以后会慢慢地熟悉。”祖珽慢慢道,顿了片刻,“你是从天子身上看出的破绽?” “不错,常理而言,贵国天子最少问问兰陵王生母是谁,身在何处。”孙思邈叹道,“可他什么都没问,他和兰陵王表现得如此兄弟情深,怎么会忘记了问?或许因为他早就知道了?” 他是推测,但是按人之常情。 “贵国天子既然早已知道,故意在殿前那种举动,当然是做戏给我看。” 嘴角带分苦涩的笑,孙思邈说出不想说,但必须面对的问题:“兰陵王……或许并没有打算去岭南。兰陵王早知道生母是冼夫人,但一直没有想过回转,他今日这般急迫,或许不过因为一个目的?” “什么目的?” 祖珽面无表情,一声不吭,发问的却是斛律琴心。 “带我出邺城的目的。”孙思邈眉头皱得更紧。 斛律琴心还是不懂,她蓦地发现,在这些人面前,她实在还是有些稚嫩,女人心是难猜,可这些人的心思,让人更是如在雾里。 “兰陵王为何要带你出城?就为了要杀你?”斛律琴心又问。 回忆方才那两刀,斛律琴心微有触动,若不是孙思邈出手,她说不定已杀了兰陵王。 兰陵王真的如此不济? 孙思邈脸上又有迷雾,缓缓道:“祖大人和昌国侯或许并不想杀我的,是不是?” 祖珽保持沉默,高阿那肱突道:“本侯的确没想到过今日要出手。” “可侯爷还是出手了,侯爷当然是有不得已的理由。”孙思邈目光微闪,“侯爷出手,祖大人和我慢悠悠地交谈往事,是不是只想拖延时间。” 月色落在祖珽的脸上,惨白一片,高阿那肱的脸色却只有更黑。 “他们为何要拖延时间?”又是斛律琴心发问,她几乎闷得要发狂。 “因为他们不想让我去见斛律将军。”孙思邈眼眸中透出一分锋芒。 “你又知……” 高阿那肱失声道,他只说了三个字,蓦地收声,向祖珽望去,神色极为不安。 斛律琴心还要发问,陡然间身躯一震,一股寒意从足底升起。 祖珽木然立在那里,突然笑了下。 他本两鬓斑白,容颜苍老,更兼双眸死灰,这一笑,有着难言的诡异。 “我是个瞎子,孙先生却是明眼人,既然什么都知道了,那也应该知道一件事,瞎子不过是奉旨行事。” “奉旨行事?”孙思邈眉头更紧,突然道,“难道说今晚……” “不错。”祖珽截断道,“孙先生是聪明人,只要在这安心地等今晚过去,一切都会过去,你还是齐国的朋友。” 孙思邈想到了未说出的答案,忍不住地心悸:“祖大人错了,如果等过了今晚,只怕一切都后悔莫及!” “我是瞎子。”祖珽淡淡道,“瞎子不过是烂命一条,奉旨行事,就算死也没什么。”凝顿片刻,又补充道,“谁的命都只有一条,谁死了都不会让明天的太阳不升起。” 孙思邈眼中露出分焦灼,立即道:“可斛律将军若死了,只怕齐国转瞬就倒!” 斛律琴心蓦地感觉头脑发晕,身形晃了下,一把拉住了孙思邈,焦灼道:“你们说什么?”不闻回话,斛律琴心不信道,“难道说……朝廷要对我义父下手?” 她实在难信这个答案。 斛律明月是齐国的中流砥柱,齐国天子高纬竟要杀了他?而且就在今晚下手? 为什么? 难道只为了个谶语预言? 百升飞上天,明月照长安。这谶语一出的时候,谁都知道是针对斛律明月,谶语说斛律明月想当天子。 这当然会引发齐国天子高纬的猜忌,可斛律琴心一直并不认为高纬会因此对斛律明月下手: 这三十年来,斛律明月已成为齐国的定海神针,根基所在,谁都不会怀疑斛律明月的忠心,高纬也不应该会。 可孙思邈怎么会无的放矢? 天上月隐,长街风冷。 孙思邈素来从容,就算遭遇生死追杀时亦能保持冷静,可这时的他终于有分焦急。 “斛律将军本是齐国的长城,祖大人、昌国侯如此明睿,焉知此举不是自毁长城?” 高阿那肱淡淡道:“并非每人都需要长城。”眼中终露怨毒,凝声又道,“有时候本侯宁愿没有长城,独自在风雨中飘零。” 祖珽亦是淡漠:“我眼睛瞎了,也看不到长城。” 斛律琴心回过神来,终忍不住叫道:“你们眼睛瞎了,难道心也瞎了?大齐这些年若无我义父,早已被周国所灭。” 她虽亦不满斛律明月,也在斛律明月的控制下挣扎徘徊,但这刻却只记得义父的好。 没有斛律明月,本就没有她斛律琴心。 无论如何,她都难眼睁睁地看着斛律明月去死。 高纬让人动手就在今晚?他究竟安排了什么陷阱? 祖珽空洞的双眸望向了斛律琴心,突咧嘴笑笑:“你是斛律明月的义女。” 他突然没头没脑的一句话,让斛律琴心不明所以:“什么?” “老夫也有义女。”祖珽淡漠道,“她叫蝶舞。” 斛律琴心微震:“蝶舞身死……是……是……” “是你义父的决定。”祖珽声音中不带半分感情,“他既然出卖了张季龄,就应该知道让蝶舞去张家,本是送死的事情,可他不在乎的。” 斛律琴心浑身发冷,已知道祖珽要说什么,斛律明月为了成事,从不会将感情因素放在前面。 祖珽什么都没说,有些话不说并不代表不想,只要在想,就有感情在内,无法遏制,等到不想说出来的时候,就一定要用行动来解决。 高阿那肱一旁道:“蝶舞出生入死,为将军查明茅山宗的动静,可将军让她去送死,眉头都不皱一下。” “可是……”斛律琴心还想辩解,蓦地觉得浑身无力。 “可是他还在乎你?”高阿那肱冷冷道,“你错了,你也不过是将军的一枚棋子,孤独迷情蛊不但下在蝶舞身上,你身上也有,这本是将军的命令。” 斛律琴心又感觉浑身发冷。 “他让蝶舞去建康,算定了蝶舞会死。蝶舞若死,他就成功了。” 斛律琴心哑声道:“怎么算是成功呢?” “他成功地在陈叔宝和陈顼的心中,埋下一根刺。张丽华死了,陈叔宝心中却永远都有个张丽华,日后他若攻江南,就可从此入手。” 斛律琴心说不出话来。 她实在没想那么远,但她知道斛律明月能想到。伐南大业若成,在斛律明月心目中,死多少人都是值得的。 “不但你和蝶舞是他的棋子……”说到这里,高阿那肱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——他解开了自己的衣襟,寒风中露出了胸膛。 胸膛上有个伤疤,止在心脏处。 无论谁胸口有这么一个凄厉的伤疤,能活转显然是奇迹,高阿那肱就是这个奇迹。 “本侯也是他的棋子。” 高阿那肱手摸在伤疤上,没有愤怒,只有冷漠:“现在早已风传,他和李八百也有关系。” 斛律琴心向孙思邈望去,她知道这并非空穴来风,她当初亲耳听孙思邈和斛律明月谈起过。 孙思邈只是轻叹一口气。 “当初响水集那一箭,应该是李八百所射。”高阿那肱冷淡道,“本侯若非心脏反向,那一箭已要了本侯的命。” 孙思邈一阵心悸,他知道一个愤怒的人并不可怕,愤怒的人,还在寻求问题的解决。 可怕的是冷漠之人所做的决定! 冷漠,因为心灰若死,心灰若死,就没什么不能做。 “可是斛律将军已在改变。”孙思邈并不想放弃,诚挚道,“近日来,你们难道没有发现他的改变?我只希望你们还能给他一些时间。” “我是个瞎子,看不见他的改变。”祖珽笑容中带着难言的讥诮。 “但总有别的解决方法。”孙思邈缓缓道,“祖大人本是不世奇才,应该能想到别的方法?” 祖珽又沉默下来,沉默有时候也代表一种坚决。 “别的方法?”高阿那肱突然大笑起来,笑声在长街中满是讽刺,“有什么别的方法?二十多年了,孙思邈,二十多年了。” 他霍然一步,从轿子中跨出,立在了孙思邈面前,嗄声道:“孙思邈,我们和你不同。你逍遥自在,可来可走,但我们不能走!” 孙思邈本想说什么,见到他的表情,终于住口。 “我们不能走,就只能一直这么活下去,蝶舞之死和射本侯的那一箭,不过是这二十多年中的一件小事。你和斛律明月相处几天,你比我们了解他?” 孙思邈能反驳,但不想反驳,因为反驳只会加剧愤怒之人的抗拒。 高阿那肱不再冷漠,前所未有地愤怒:“在齐国,他是不倒的长城,可你知道这长城下埋了多少的累累白骨?谁都是他的棋子,为了长城不倒,牺牲再多人他也在所不惜。 “本侯自称是侯爷,可在他面前,屁也不是。本侯征战多年,击突厥、破蠕蠕,也算是战功赫赫,可斛律明月何曾正眼看过本侯? “当初你初到邺城,被他识穿身份,我等为你说话,穆大人更是早知道你是为了兰陵王而来,可他一意孤行,认定你必有阴谋,若非你武功好,说不定已死在他的箭下。 “祖大人一心为国,兢兢业业,可他何曾听过祖大人的建议?在他眼中,祖大人不过是个瞎子罢了,你知道祖大人为何会瞎?” 孙思邈本想问不是因为何士开吗?可终究只是摇摇头。 “不是因为何十开。”高阿那肱嗄声道,“孙思邈,你不要认为天底下只有你这个奇才。” 他蓦地说出这句话来,多少有些奇怪。 孙思邈神色苦涩,暗想我从未这么说过,一切都是你们在说,但他不愿反驳。望了眼沉默的祖珽,突然想到什么,他一股寒意从脚跟蹿起。 “你做的事情,当年祖大人也做过!”高阿那肱冷冷道,“他也怀疑齐国灭道的问题,因此一直在查当年的真相,企图纠正些事情,他查到了,可也因此瞎了眼。” 祖珽幽幽一笑,笑容中带着无尽的落寞。 “你胡说,祖大人的眼睛是被何士开陷害才盲的。”斛律琴心忍不住反驳。 高阿那肱嘿然冷笑:“祖大人天纵奇才,早看出齐国弊端所在,可他错就错在太过心急,不该一边查旧案的时候,一边得罪了何士开。何士开是个佞臣,祖大人弹劾他有何不对,当初斛律明月如日中天,他只要一句话,祖大人就可免除牢狱之灾,也不会眼瞎,可斛律明月什么都没做。” 斛律琴心蓦地心寒,寒到脚底。 这的确是个蹊跷的地方,斛律明月为何什么都没做,任由祖珽被关在牢狱,难道说,他不想祖珽接手此案? 联想到在将军府时,孙思邈翻案时,祖珽的畏惧,斛律琴心几乎有了肯定的结论。 结论却让人心冷。 祖珽畏惧是因为同样的事情发生过一次,他怕一切不过是重蹈覆辙。 “在他眼中,只有一个段韶,段韶一死,谁在他眼中,都是狗屁不如,祖大人如此,本侯如此,穆大人如此,就算兰陵王,也不过是他的一个傀儡!” 孙思邈静静地倾听,眼中终也有了分无奈。 “他既然什么都能做,那他去做好了,何须我等插手?” 高阿那肱说到这里,突然长吸一口气,恢复了冷漠。 可冷漠更让人心寒。 孙思邈终于开口:“然后呢?你们想怎么做?” 高阿那肱笑了,笑容中竟带着无尽的无奈:“我们想怎么做?我们还能怎么做?我们也是人,我们不想再当木偶,我们只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。” 目光陡厉,望定了孙思邈,高阿那肱缓缓道:“今晚之事,绝对不会再变,总有人要死,这结局已是注定,谁都不可能改变。” 沉默了片刻,补充了一句,冷漠而决然。 “你孙思邈也不能!” 一个愤怒的决定,还可以更改,但一个心死的决定,就是路的尽头。 寒风更冷,心呢?是否已凝结成冰? 明月隐入了云层,山坳中的雪失去光泽,带分凄凉的白色。 无话可说时,只余无边的沉默。 斛律明月问了三个字后,就再没说一句话,没有人回答,刘桃枝和金火土三卫也保持沉默。 他们本是斛律明月的亲信,可以说和斛律明月是无话不说。 但他们到如今却背叛了斛律明月,不但背叛,还出手暗算,为什么? 郑玄突笑,笑容中满是虚假的钦佩:“斛律明月果然是斛律明月,这等暗算,居然还能躲过。” “小人之箭,老夫见的多了。”斛律明月缓缓移过目光,“郑玄,老夫小瞧了你。” “将军没有小瞧我,将军只是从未把我等放在眼中罢了。” 郑玄还在笑,但眼中也有寒光。 谁笑到最后,谁才笑得最好。当初清领宫众人相聚时,谁都难以注意到这种小人物。 可狂傲阴冷的张裕早亡,翻云覆雨的李八百也死在斛律明月的枪下,就算江南一代宗主,最有希望赶超寇谦之的王远知,也下落不明。 谁都难想,最后和斛律明月对抗的居然是郑玄。 这本是生死存亡的一场角逐游戏,还能站着的,才算最强。 “不过将军显然也早有戒心了,是不是?”郑玄缓缓道,“将军早就防备了刘桃枝,是不是?” 刘桃枝沉默,五行卫亦如此,所有人身上都散发着比雪还凉的寒意。 “没什么借尸还魂,也没什么天衣无缝的计划。”斛律明月淡漠道。 “将军早知道李八百不会复活了?”郑玄故作惊诧。 “死在老夫枪下的人,鬼都做不成!若真有鬼,这些年来,怎会不来找老夫?”斛律明月眼中杀机隐现。 寒风冷,刘桃枝望着天,衣袂被风吹的猎猎抖动,他的眼眸中,突也现出一分寒光。 郑玄笑道:“原来当初在长街上,果然是将军乔装成兰陵王,刺死了李八百!” 顿了会,恍悟道:“将军就因为确定李八百必死无疑,因此认定铜雀台下密室的血字,是有人在做文章?” 不闻斛律明月回答,郑玄皱眉道:“可除了鬼魂,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,在密室内留字呢?” 见斛律明月冷冷望来,郑玄笑道:“将军总不会以为是在下吧?”他眼中有了分不安,是不是因为他到现在才发现,斛律明月还是斛律明月,任何事情,在斛律明月面前,本是无可遁形。 “不是你,也不是孙思邈。”斛律明月扭头望向了三卫和刘桃枝,“事到如今,事情再清楚不过。” 他早就清楚,但一直并不想说,他也有犹豫的时候。 “当初土卫和刘桃枝向老夫汇报,说有人在不惊动铜雀台守卫的情况下,竟能潜入第七入口,杀死里面的守卫,留下血字,老夫听到这个消息,第一感觉就是,绝无可能。” “但事情真的发生了。”郑玄立即道。 斛律明月眼中精光更盛:“不错,事情真的发生了。这人若不是鬼,除非这人会隐形,但隐形的人,老夫也从未见过。” “但世上还有另外一种隐形,那就是身份隐形!” 盯着土卫,斛律明月缓缓道:“因为他们的进入,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注目,也根本不会让人觉得他们是刺客。” 郑玄向土卫望了眼,叹口气道:“将军果然聪明。” 斛律明月还在望着土卫,凝声道:“因此老夫断定,是你们留血字在石壁之上,除此之外,再无第二种可能。” 土卫不语,脸上也如同罩了一层面具。 沉默有时候,也是默认。 事情诡异非常,但只有这种可能。 本没有谁能过了铜雀台上的守卫,留血字后安然离去,而不引发这些守卫的示警,但五行卫能。 没有谁能杀了第七、第九密道的守卫,飘然远遁,可五行卫能。 五行卫有种特殊的身份——他们是将军的膀臂,可在铜雀台上下出入自如,行事本是遵将军之令,根本没有人会怀疑他们。 因此他们才做了这件看似匪夷所思、难以理解的事情。 可更难理解的是,他们为何要背叛斛律明月? 郑玄叹了口气:“斛律将军果然名不虚传,这都想得到,看来将军对五行卫和刘桃枝的信任,也是有限。”沉默片刻,“不过在下还是有个疑点难明。” 不见斛律明月回答,郑玄缓缓道:“若是五行卫所为,可水卫为何会死呢?” 斛律明月脸上蓦地现出分悲哀。 土卫一旁突道:“这点我知道。” 风萧萧雪冷,土卫说的话比雪还要冷:“因为他在死前,就已经决定,要用死来布局,换取另外一人的性命。” 他霍然望向斛律明月,眼中燃着不尽的怒火。 他背叛斛律明月,本来应有愧在心,可看起来,他觉得有愧的反倒是斛律明月。 斛律明月却未再望他,喃喃道:“孙思邈医术高明,活人无数,老夫一辈子也看过死人无数。” 他突然说出这句话来,没头没尾。郑玄有些讶然:“那又如何?” “活人的表情都少有人留意,留意死人表情的当然更少。” 斛律明月抬头望天,月隐云端,晦暗不明。 “老夫看到水卫尸体的第一眼,就判断出他不是遇袭死的,他其实和木卫死得很像,他们脸上没有惊慌。”他杀人无数,当然见过死人的各种表情。 被偷袭的惊恐表情,并未出现在水卫的脸上。 郑玄皱了下眉头:“将军的意思是……” “老夫当初一见水卫的尸体就有了怀疑——怀疑他是自愿赴死的,孙思邈肯定也怀疑的。” “将军是说,孙思邈也知道密室内情?”郑玄眉头皱起,哂然又笑,“他也会知道?他若知道,早对将军说了,将军若早知道,今日怎会来到这里?” “我来这里,本是因为他说的一个故事。”斛律明月心中在想,故事究竟是故事,老夫究竟不能什么都不做。 郑玄更奇:“什么故事?” “一个父子拉车的故事。”斛律明月脸上悲哀之意更浓,“他什么都知道,因此讲个父子拉车的故事,想让老夫给一些人一个机会。” 转望土卫,斛律明月缓缓道:“他希望老夫也给你们个机会。” 郑玄悚然动容,不信孙思邈明了如斯,土卫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。他笑得前仰后合,笑得都要流出了眼泪。 寒风中,笑声有如杜鹃啼血。 不知许久,他才止住了笑,眼中满是红赤,嗄声道:“斛律明月,从水卫自愿身死引你上钩时,你和我们之间,再没有什么机会!” 第十章 挑战 月隐云端,客栈内狼藉一片,只有兰陵王孤零零地提刀而立。 暗室中,红袖刀闪着淡淡的光芒,除此之外,再看不到别的光亮。 兰陵王的眼眸黯淡无光。 有脚步声响,一人如幽灵般走进来,带入一股幽香气息,却冲不去房中的血腥。 “这本来是你最好的一个机会。” 来人声音本细,但这刻听起来,却异常地低沉有力,还有分遗憾。 透过刀光,可见那人脸上的胭脂,眼眸中的幽怨,那人正是穆提婆。 祖珽、高阿那肱既然来到这里,穆提婆自然没理由不到,他们三人,本就是站在一条线上——也只能站在一条线上。 或许他们不是朋友,但有时候为了生存,就一定要在一起。 红袖刀闪,似有所回应,又似无话可说。 穆提婆的声音再次响起:“最近邺城看似歌舞升平,其实很不安宁。 “孙思邈两次来到邺城,给邺城更添了无尽的变数。他的确是个好人,但他绝不适合留在邺城,任何人最好生活在适合他的地方,脱离了合适的地方,就和脱离水的鱼,难免会窒息,也就难免会死去。” “孙思邈没有窒息。”兰陵王终道。 “可这世上能有几个孙思邈?大多人不过如你我,挣扎地活着。” 穆提婆说的并不恭敬,但也没有什么奚落,他说的是个事实。 “前些日子,谶语出现,说什么‘百升飞上天,明月照长安’,谁都看出那谶语说的是将军想要登基。” “我却看出一定是有人在暗中作祟。”兰陵王声无感情。 他看得出来,但他什么都做不了,他想做的几件事,都以失败而告终。 风筝断了线,就失去了它本来的作用,可风筝还是尽力随风挣扎……只为了那从未有过的自由,宁可摔得粉身碎骨。 “你看得出来并没有什么作用,关键是,圣上看不出来,圣上很焦虑,他甚至白了许多头发。” 穆提婆说得很平静,说的仍旧是个事实。 事实就在那里,但不同的人,看的就是不同的结果,这也是个事实。 “长街李八百行刺……被……”顿了片刻,穆提婆缓缓道,“被兰陵王你所杀……” 红袖刀鸣,似带分申述不甘——有些荣耀并非某些人一定想要。 “也有人说李八百是被斛律将军所杀。”穆提婆叹口气,继续道,“李八百死活其实也无关紧要,最要命的是他临死前说的话。” 你不愧是斛律明月——之子! 好一招定军枪! 红袖刀动,其中泛着淡淡的红光,红光虽竭力挣扎,但仍冲不破无边的黑暗。 刀身上的光芒,本是要借助月色。 “所有人都在议论,原来兰陵王竟是斛律将军的儿子,怪不得斛律将军这么扶持他。” “他们在胡说。”兰陵王声音已哑。 “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胡说,言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奴家是信兰陵王的,可奴家信有什么用?关键是圣上信不信?”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,遇到适当的机会,就会生根发芽。 如今这种子不再是种子,已成了一棵大树,成见的根早就根深蒂固。 “圣上焦虑,我们也就焦虑,全邺城唯一不焦虑的只怕只有两个人,一个是将军,一个是孙思邈。 “孙思邈不焦虑,因为他如昆仑般,任何风雨对他而言,不过如过眼云烟。将军不焦虑,却是因为他把所有的焦虑都给了别人。” 红袖刀又在低声呻吟,似也在述说它的焦虑。 “其实圣上、奴家,全邺城的百姓,都念着兰陵王的好。当年洛阳被围,要非兰陵王入阵,说不定周国已杀到邺城下,说不定奴家也不能好好地和你在这里说话。你从那时候开始荣光,一直到如今,每次回转邺城,声势浩大,连天子都比不上。” 红袖刀一颤,泛着寒气。功高若是盖主,无论是中流砥柱的将军,还是威名赫赫的王爷,始终要被天子忌讳。 “当初你解洛阳之围,回转邺城后,天子曾对你说过一句话:‘入阵太深,失利悔无所及。’” 这句话三年前曾说过,今日高纬也提及,可见高纬对自己曾经说过的话,一直念念不忘。 可他念念不忘的难道仅仅是这句话? “圣上对我的兄弟之情,我一直难忘。”兰陵王忍不住回了句,似感触,似辩解,虽然听起来软弱无力。 “奴家知道兰陵王对圣上的兄弟情深,奴家也知道兰陵王从未有过什么野心。”轻轻叹口气,穆提婆缓缓又道:“可圣上是否这么认为呢?兰陵王当初错就错在,不该回了那句话。” “哪句话?”兰陵王略有错愕。 “家事亲切,不觉遂然。”穆提婆缓缓道。 “这有什么问题?”兰陵王很是讶异。 穆提婆眸子一转,目光落在兰陵王的身上:“国事家事,岂能混为一谈呢?兰陵王以国事当家事,奴家倒不觉得什么,但天子难免会想,兰陵王有染指家事之心。” 红袖剧烈颤动,淡红光芒流转,宛若难测的心事。 兰陵王沉默许久,这才缓缓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 “很多事情,不过都是小事,但汇聚起来,事情就大了。”穆提婆深切叹息,满是无奈,“如今齐国上下,只知将军和兰陵王,不知道天子,兰陵王和将军若将国事变家事,天子怎能不愁?” 兰陵王嘴唇动动,还想再说什么,却只是笑笑——只是笑容中带着无尽的落寞和无奈。 “奴家和兰陵王素来交好,处境和兰陵王类似。” 穆提婆说到这里,满是感慨,他们一个是宫中的红人,一个是齐国的英雄,都有无边的荣耀和权利。 可他们的处境的确很像,他们内心都很不安,因为他们的一切,本握在别人的手上。 “奴家其实也知道兰陵王的用心,你本无意于皇位,也无意于荣耀。当年洛阳危机,你扛起了危难,也担下了荣耀,如今看起来更像是个包袱。时间会冲淡一切,也可以改变一切,或许从前记得你好的人,总有一天会将你忘掉。其实你也累,你也想证明改变自己,但后来看看,不过是徒自挣扎。今天本是你改变的最好的机会。” 穆提婆重提旧话,缓缓道,“你本有两个选择。” 兰陵王不语,他当然清楚穆提婆要说什么,今日的事,看似突然,但冰冻三尺,岂是一日之寒? “你第一个选择就是跟孙思邈去岭南,自此再不回中原。”顿了片刻,穆提婆缓缓道,“这本来也是你最好的选择,奴家方才说过,什么人,都有他自己习惯生活的地方。羊永远难活在狼的世界,就像狼的世界一定要吃羊一样。”不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永远是一种悲哀。 “岭南虽陌生,虽遥远,但是个新鲜的世界。” 新鲜的总让人陌生好奇,或许还让人有些不适应。 不闻兰陵王回答,穆提婆蹙眉道:“当然,你还有第二个选择——继续留在这里。将军如果今晚死了……” 穆提婆说到这里的时候,声音带了分颤栗,可也带着分热切。 “你想将军死,难道是因为他拒绝了你的提亲?”兰陵王突道。 穆提婆笑笑:“兰陵王说笑了,奴家此举,不过是为了兰陵王。奴家知道,兰陵王要娶斛律琴心,绝非是因为爱。将军的决定,兰陵王也不能拒绝。就像天子要娶妻,也要问问将军一样。” 穆妃是高纬的爱妃,但齐国的皇后却姓斛律! 斛律皇后本是斛律明月的女儿。 穆妃有病,有的是心病,这点当初孙思邈早就有所提醒。可心病却一直没有心药来治愈,从这点来看,高纬也像个木偶。 “奴家不想兰陵王为难,因此主动向将军提亲。”穆提婆嘴角带分淡漠,“可将军不知奴家的用意,断然拒绝了奴家。” 或许这本是一次修补关系的机会,但机会错过,再无挽回的可能。 “奴家想将军死,只因再无法忍受如今的生活。邺城上下,本不是为了将军而活。他眼中只有大业,天下一统,要所有人按照他的心意生活。可我们也是人,是不是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?” 脸上蓦地带着分激动,穆提婆突有分哽咽:“天子有种病,他怀疑高家上下都有这种病,他怀疑自己和先帝一样,都活不了多久。” 兰陵王神色木然,不但天子怀疑,他也怀疑,可孙思邈却说他没有病。 或许这不过是种疑心病——疑心病有时也能要了命。 高纬向孙思邈索要如意,是不是也因为要治自己想出来的病? “孙先生说过,没有如意。”穆提婆长叹一口气,恢复了平静,“我们信他,这天底下能让我等信任的,只有先生。” 兰陵王默然,他是不是也赞同这个观点? “可将军不信他,将军当初见到冼夫人那幅画像,其实就应该明白孙先生的用意,他却故意派你南下。” 兰陵王神色惘然,如果当初他就随孙思邈离开,结果会不会早已不同? 没有重来,结果注定。 “孙先生是个宽容的人,他对这世上存在的,都有分宽容。”穆提婆眼中钦佩,神色苦涩,“可将军不行,圣上觉得时日无多,他不想要什么天下一统,想要的只是开开心心地再活几年,和心爱的人在一起。”顿了下,冷漠道,“可将军在一天,圣上这简单的目的也无法实现。” 这世上本有太多的人,一定要别人也走自己要走的路! 斛律明月要一统天下,可高纬不想,高纬想走自己的路,他无法走,纷争就起,杀机终成。 兰陵王沉默,他如今这种做法,是不是也在走自己的路? “和将军一条路的人,和圣上就不是一条路。”穆提婆说得冷,也说得决绝,“只要兰陵王你置身事外,自然就可撇清和将军之间的关系。你如果再刻意收敛光环,也能减少些天子的猜忌。你还可以留在邺城,毕竟这是你的根基所在。任何人离开自己的根基,都是一个痛苦的抉择。” 穆提婆说到这里,满是惋惜:“奴家希望你走的是第一条路,但你自己服毒,拦孙思邈去见将军,已经说明你在走第二条路。以孙思邈的聪明,将军若死,事后如何会不怀疑你的用意?你走了第二条路,本就应该一直走下去,你杀了孙思邈,或许能够做个了断。” 穆提婆温温婉婉地说,说的亦是事实。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地方,涉及到生死存亡,做什么事情,看起来都情有可原。 “但你却没有下手,奴家就不明白为什么了。”穆提婆缓缓道,“兰陵王可以告诉我缘由吗?” 红袖刀舞,回到了袖中,迷离如难测的心思。 “我下不了手。” 他简简单单地回了这几个字,移开了目光,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眼中别的什么东西。 他是兰陵王,荣耀万千,可透过那耀眼的光环,有谁能看清他内心的苦楚? 或许在清领宫的时候,他能下得了手,那时候孙思邈不过是个信使,而他还是想要证明自己的兰陵王。 他想不到会有大水——一场大水将孙思邈带到了他的身旁,自此悄然地改变着他的一切…… 孙思邈能够不顾生死地来救他,他难道能因为生死缘由而杀了孙思邈? 他下不了手。 可他没有下手,难道只是因为这个缘由? 斛律琴心明白的事情,他当然也明白,可斛律琴心不明白的事情,他也清楚地记在心头,他仍是兰陵王,有如那绚丽多姿的熊熊焰火,虽飞蛾已非飞蛾,但孙思邈还是孙思邈。 孙思邈早知道一切,早透过那璀璨夺目的烟火,看到烟火内心的寂寞和软弱。 可他什么也没说,他看似什么也没做。没有鄙夷,没有轻视,没有舍弃,有的只是无边的期待和等待。 红袖刀出,本要断绝彼此的一切,但情如双丝网,内有千千结。 所有的心结,只化作简简单单的几个字——我下不了手。 兰陵王并没有多说什么,但知道穆提婆明白。 穆提婆眼中露出分惆怅:“那你本不该出刀。”说完后,叹了口气,他也什么都明白。 沉默许久,兰陵王才道:“方才若非孙思邈,我已死在斛律琴心的剑下。” 穆提婆眉头蹙得更紧,思索着兰陵王的用意。 选择不只有两种,死也是一种选择。 “一个人濒临死亡时,总能想通一些事情。”兰陵王突然举步,从穆提婆身边擦身而过,“我要做些自己要做的事情。” 他说得虽平静,但脚步坚决,已向房外走去。 穆提婆眼中露出分困惑,突然叫道:“长恭……” 见兰陵王止步,穆提婆脸上突有分古怪的神色,缓缓道:“你不肯选择第一条路,是不是……因为你怕寂寞?” 没有回答,有些问题,或许根本没有答案。 兰陵王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间,穆提婆却缓缓地坐了下来。 冷风倒卷,房中和长街一样的冷,他浑然未觉。 嘴角蓦地露出分哂笑,穆提婆喃喃道:“不该拥有的东西,本不应该去奢求,只希望你能够明白。”顿了片刻,神色和寒风一样地冷漠,“可本来是我们的东西,谁都抢不走。这本是我们生活的地方,也是我们的根,就算如何寂寞,也只能这样活。” 风吹云卷,天边终又现月,只是月已西斜,更显黯淡。 笑声风声交织在山坳中,良久不歇。 斛律明月立在树下,眼中悲哀之意更浓,突望向刘桃枝,“桃枝,你跟我已有十七年。” “是。”刘桃枝面无表情。 “这十七年来,老夫待你如何?” “很好。”刘桃枝冷冷道,“当年若不是你,我和五行卫早就死了。” 斛律明月喃喃道:“不错,老夫还记得当年救你和五行卫的情形,当年你们受北天师道门下围攻。” “可将军为何不说我们因何受到围攻?”刘桃枝淡漠道。 斛律明月沉默下来,眼眸中寒光闪烁。 他不想重提旧事,但很多人却无法忘怀。 “北天师道上榜本有一百零八人,北魏土崩瓦解成东西两魏后,北天师道留存在东魏。” 刘桃枝突说起陈年往事,多少突兀,斛律明月却仍沉默,因为他早清楚,这些往事正是症结的关键。 “北天师道被齐国灭道之前,经过了两次分裂。第一次分裂是双子出走,榜单由一百零八人变成一百零六。寇谦之门下双子一走苗疆,另外一养子跟随寇谦之的夫人郑氏去了草原。”说到这里,刘桃枝向郑玄看了眼,“这位郑玄,就是郑氏收养的义子。”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。 他不意外,因为他知道刘桃枝应该知道这些事情,刘桃枝一直没有查出郑玄的底细,已让他起疑。 郑玄微微一笑,只是道:“往事如烟,贫道都不记得了,不想刘大人还记得。” “我当然记得。”刘桃枝满是伤疤的脸上带分怆然,“因为我也是北天师道的人,上榜的一百零六人中的一个。” 他极为平静地说出此事,但可说结论惊人,郑玄没有丝毫意外。 斛律明月也没有诧异的神色。 他纵横天下三十余年,灭道二十载,对道中之事可说是了如指掌,如果刘桃枝是北天师道的人,他怎会不知? 北天师道共有一百零六人上榜,他当然清楚明白,他也对孙思邈说过,并未将北天师道斩杀殆尽,是不是除了李八百、裴矩外,他知道残余的还有刘桃枝? 可他若知道,为何还要留刘桃枝在身边? 山坳外寒风呼啸,反倒让山坳中显得极静。 众人一时沉默。 “不但我是北天师道的人,五行卫也是。”刘桃枝转望金火土三卫。 三卫并不反驳,更不解释,因为到这时候,掩饰和解释都已多余。他们若非道中之人,怎么会对道中之术如此精熟? 斛律明月亲口说过,榜中的一百零六人,如今已死了一百。 当时李八百已亡,水卫方死,除裴矩、刘桃枝加上五行卫那时剩下的四人,不正好凑足一百零六之数? “北天师道的第二次分裂,是在高澄死后不久。”刘桃枝静静地说,说得越来越平静,神色越来越坚决,“高澄身死,都说是被北天师道高手刺杀,可当时除了文宣帝高洋和慕容绍宗几人外,根本无人知道当初的真相,将军也不知道。” 斛律明月神色有分惆怅。 他是后来才知道的真相,但似乎有些晚了,有些事情发生了,就很难挽回,有些路走了下去,只能一直走到路的尽头。 “北天师道知高澄身死后,立即分为两派,一派要和朝廷解释,我和五行卫在这派之中;另外一派,却认为这是朝廷灭道的迹象,准备投靠永安王,拥护他登基。” 高欢十五子,永安王排行第三。 高欢十五子中,有四子做了或被追封为皇帝,可说是当时的奇迹,可更多的儿子却不过像浪花一朵,死无葬身之地。 “结果是,我和五行卫随即遭到了劫杀,生死关头,是你救了我们。”刘桃枝目光益发地冷峻,其中无半点感激之情,“然后你告诉我们,北天师道有人不但刺杀了高澄,还想拥护永安王登基,已经准备下手,先行杀掉北天师道中一些人,一方面敷衍文宣帝,一方面却是以防泄密。那时候我和五行卫奄奄一息,蒙你相救,自然感恩。 “随即是永安王被抓,死在狱中。而北天师道中,除了我们六个,尽数在叛逆名单之中。” “之后的事情不用多说,我们感激你的恩德,同时痛恨同门之人的无情,和你追杀了道中人十七年,不但北天师道的叛逆被杀死近百人,还将天师六姓之家也列入绞杀名单中。” 刘桃枝眼中现出分怨毒:“那时我们也一腔恨意,并未多想。”突然仰天大笑,“可是后来我们才发现,我们错了!” 他声音中带着难言的怨毒,斛律明月目光更冷。 “哪里错了?”问话的是郑玄。 他一直都清楚知道,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。 “从开始就错了,大错特错!”刘桃枝嘶声道,“就算局外人孙思邈都已看出,当初高澄身死,是文宣帝想要篡位罢了,高澄身死,本和北天师道没有半分关系。”上前一步,刘桃枝咬牙道,“斛律明月,你敢不敢摸着良心说话,当年救我等说的那些话,不是骗我们的?” 见斛律明月不语,刘桃枝一字一顿道:“你救我和五行卫,本身就是个圈套,你只是想利用我们,做你的六把杀人的刀!” 有风吹,月更黯淡。 斛律明月衣袂抖动,双眸中凌厉渐减,终于叹口气道:“老夫敢摸着良心说话,我救你等,并非欺骗,当时北天师道中的确有人这么设想。” 刘桃枝一怔,郑玄一旁笑道:“将军武功是高的,可良心有没有,贫道就不清楚了。先不说天师六姓中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在将军手下,将军敢数数,所杀北天师道百人中,有几个不是枉杀?” 不闻斛律明月的回答,郑玄微微一笑,又道:“或许北天师道真的有人想拥立永安王,可毕竟只是少数人的主意,大多数人还在观望。将军奉文宣帝旨意,行的却是将北天师道斩草除根的打算。” 斛律明月拳头一紧,浑身骨节“咯咯”作响。 他不能答复郑玄的质疑,他也不屑说。 杀了就杀了,历来朝廷为了维护皇权,其中的血腥,不足向外人道。 可错了呢,难道就这么一直错下去? 山风更冷,刘桃枝涩然一笑:“灭道这件事,我和五行卫也有错,我们所杀的道中之人,并不下于将军。因为那时候北天师道的人都认为是我们六个出卖了道中之人。” 仇恨一起,杀红了眼睛,有时候只能以杀止杀,再无头脑去考虑其他。 “可十七年了,足足十七年……”刘桃枝声音哽咽,“近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想,不在后悔,我错了——我毕竟错了,或许当年我死了,事情会有不同。” “你就算死,事情也不会变成两样。”斛律明月终于开口,“桃枝,这件事或许我等做错了,但毕竟还有改过的余地。” 他少有这种苦口婆心的时候,因为他已在改。 若非他在改,或许不到这里,他就已将刘桃枝和五行卫毙在将军府。 密室血字看起来迷离难测,但在他眼中,早亮如明镜。 “怎么改?杀的人能活转吗?”郑玄忍不住冷嘲。 刘桃枝脸上蓦地露出极为怪异的神色,他脸上本伤痕累累,再加上那种表情,竟是极为地狰狞。 “是的,有改过的余地。”刘桃枝牙缝中似乎都透着冷,“将军你当年承诺,只要事了,你就会恢复北天师道的名声,你会向天下人承认,当年你杀错了!这句话,你可说过?” 郑玄微惊,望向斛律明月的眼神已大不一样。 他虽然对当年往事所知极多,显然也不知道斛律明月有这种承诺。 风萧萧雪落,空中弯月挣扎,但给天地间,已带不来多少亮色。 斛律明月如僵硬在树下,许久,这才点头道:“没错,这句话老夫说过。”上前一步,凝声道,“直到现在,这句话仍旧有效。” “你撒谎,你以为我们还会信你?”刘桃枝嗄声道,“我就是信了你的话,才去联系李八百,李八百就是信了我的承诺,才会帮你灭天师六姓。可是,他却死在你的手上!” 郑玄目光游转,喃喃道:“原来八百兄如此奔波,是为了重振北天师道?” 斛律明月突然望来,眼眸中带着箭矢般的光芒。 郑玄忍不住后退一步,还能笑道:“斛律将军,难道我有说错?” 斛律明月不理郑玄,望向刘桃枝,叹息道:“桃枝,你绝不是李八百。” 他言下之意太多太多,可他仍旧不想多说,他素来做得多,解释的却少。 刘桃枝脸上古怪之意更浓,突然道:“你怎知我不是?”他说到这句话时,脸上似有一种奇异的变化,双眸现出一股碧绿之意。 斛律明月眼中精光陡然大盛,失声道:“你就是李八百?” 长街清冷,高阿那肱说出孙思邈也不能的时候,神色坚决。 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,要消融也绝非用几句话能够做到。 孙思邈望向祖珽:“祖大人也是这么想?” “你出昆仑时,曾立誓不杀一人。”祖珽突然道。 孙思邈点点头:“这世上不能因止杀而清静,但我却能因止杀而心静。” “孙先生见解果然高明。”祖珽嘴角带分嘲弄,“但你方才杀了多少人?由此可见,世事变幻无常,谁都不能保证下一刻的变化。” 孙思邈笑笑:“这世上有种手法叫作截脉。” “截脉?”祖珽皱了下眉头。 “不错,人法地、地法天,人体如天地,其中经脉如河川,有精气血运行其间,河川堵塞,水为不流,人体脉截,也就能造成一段时间的无法动弹。” 祖珽脸色诧异,半晌才道:“因此你方才并未杀人,只是用医术截脉……制住他们?而不是杀了他们?” 这简直是神乎其技的本事,却也是极为高明的医术。 祖珽虽不知,但还信世间有这种本事,他本来也是个天才。 孙思邈微微一笑道:“祖大人果然聪明。由此可见,世事看似变幻无常,终究有律可循,只要知晓规律,还是能知道下一步的变化。” 上前一步,孙思邈恳切道:“我初到邺城时,和祖大人谈及卦象曾说过,命由心生,心由命转,吉凶悔吝,生乎动者!世间之事,如河川运行,星宿移转,本生生不息。依我看来,将军已非往日的将军,祖大人难道还要做从前的祖珽?” 祖珽将信将疑:“我也可以改?” “只要你想做,你就能做到。”孙思邈立即道。 “孙思邈,你错了。”高阿那肱突道。 孙思邈一怔:“不知我错在哪里?” “世事本是知易行难,世上只有一个孙思邈,你可以做得到,我们却未见得做得到。”高阿那肱冷笑道,“我们做不到,斛律明月一样做不到。事到如今,再谈变化,已经晚了。” 孙思邈叹息:“古人有云,亡羊补牢,犹未晚也,难道昌国侯的认识……” 他没说下去,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。 高阿那肱冷冷道:“孙思邈,本侯知道你现在还能和我们谈论道理,无非是要探知斛律明月的下落。” “只要侯爷、祖大人能够告知,孙某还想尝试挽回。”孙思邈缓缓点头。 “我若是不告诉你呢?”高阿那肱淡淡道,“你穷尽言辞,知天道循环,却不知怎么能够知道斛律明月的下落,杀了我吗?” 孙思邈轻声一叹,已向祖珽望去:“祖大人,齐国的问题,绝不会随将军之死而解决,祖大人到现在,莫非还不明白这点?” 祖珽目光空洞,半晌才道:“瞎子只知道,若有机会,瞎子不见得比将军做的会差。昌国侯说的没错,很多事情,本来就是知易行难,孙先生请回转客栈休息,过了今晚,你仍是齐国的朋友。” “我若不回呢?”孙思邈缓缓道。 祖珽嘴角一咧,神色漠然:“瞎子知道你武功实则已不让斛律明月,也知道拦你不住,但你若想知道斛律明月的下落,却是万万不能。” 长街风冷,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,衣袂已随风而动。 他纵有天下无双的剑法,却无法刹那斩断人心的成见;他纵有天下无双的妙手,又如何能解开这已根深蒂固的积怨? 长街漫长,月早西斜。 雪冷月淡时,“铮”的声响,斛律琴心拔剑,一剑指在祖珽的眉间。 琴声震颤,剑身震颤,斛律琴心身躯也是颤抖的,她一直在孙思邈身边,沉默无言,只盼孙思邈能说服祖珽、高阿那肱,告知斛律明月的下落。 虽说斛律明月武功天下无敌,但这次是朝廷行事,斛律明月忠心耿耿,怎能抵挡朝廷的暗箭? 他们若能及时赶到,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。 再顾不了许多,斛律琴心寒声道:“祖珽,孙思邈不杀人,我却不同。你若不说,你信不信我一剑杀了你?” 琴声动指尖,寒光迫眉睫。 祖珽的脸色在剑光下,更是漠然,他只说了一句:“你可以试试。” 斛律琴心咬牙,一剑就要刺下去,却被孙思邈一把按住了手,斛律琴心霍然转头,悲声道:“孙先生,你难道还有别的办法?” 孙思邈嘴唇动动,才要再次开口,身后突然有人说道:“他们不说,我说。” 众人神色均变,回头望去,就见雪夜长街上站着一人,正是兰陵王。 兰陵王缓步走来,一直走到了孙思邈面前,眼眸中如有一层雾气:“我其实一直在骗你,我从未想过去岭南。” 斛律琴心一怔,脸现怒容。 孙思邈却是平静依旧,只是静静地望着兰陵王。 “我早知道娘亲是冼夫人,我也早知道她在岭南。”兰陵王站在冷风中,有着难言的凄凉,“我一直恨着她,不知道一个娘亲,为何会忍心将自己的骨肉丢弃这些年,不闻不问?她有离去的理由,我当然也有恨的原因……” 斛律琴心一阵激动,突然想起张季龄和张仲坚,一旁道:“冼夫人不是不够爱你,只是她实在无法给予你更多。” “是吗?”兰陵王淡淡道,“因此她就因为一个誓言不过江北?” 斛律琴心一时语塞。 孙思邈目光一转,落在祖珽身上,缓缓道:“祖大人当知道更多的真相?”见祖珽不语,孙思邈轻叹一口气道,“原来祖大人只对兰陵王说了一部分事情。” 祖珽不语,他因多做已瞎了一双眼眸,当然不想因为多嘴再失去一条命。缓缓扭头望向兰陵王,孙思邈沉声道:“据我所知,令尊当年曾以你的性命为威胁,让冼夫人不能带你离去。冼夫人若来看你,令尊宁可杀了你。” 兰陵王一震,失声道:“真的?” 祖珽扭过头去,保持沉默。 若孙思邈说谎,他大可直斥其非,他不否认,是不是他知道这本是事实? 原来不见也是因为爱? “而冼夫人不但不能渡江,甚至不能离开如意峰,更是因为她血蛊已因令尊发作了一次,她离开如意峰,血蛊定会发作,血蛊若再次发作,她只怕过不了江,就会毙命在路上。”孙思邈眼中也有层迷雾,“她不能过江,只因为她还想再见你一面。” 斛律琴心听到孙思邈最后一句,不知为何,心中蓦地抽紧。 原来深爱只是为了再见一眼? 寒风吹来,兰陵王身躯晃了下,眼中蓦地有分光亮。 是雪光月光,还是心底终究醒悟的泪光? “我也知道斛律将军行事有偏差,但他对齐国的忠心,不可否认。”孙思邈环望众人,缓缓道,“他或许方法不对,但也可能因为,他一直难找到更好的办法。” 上前一步,孙思邈望向兰陵王道:“你或许骗了我,但那无关紧要,紧要的是你不能去骗自己。无论你如何看待冼夫人,但她爱你的心,却从未改变。” 顿了片刻,孙思邈又道:“正如无论你如何看待斛律将军,但他对齐国的心,从未有过改变。有些事情,我们可一错再错,可有时候,我们错过一次,就是终身遗憾。” 他脸上未有迷雾,只余真诚,他眼中却不再清澈,起了迷雾。 兰陵王昂起头,不敢去看那如海如雾的眼眸,许久,他才扭头大步前行,嗄声道:“跟我来。” 他身形展动,翻身上了一匹健马,挥鞭而去。 孙思邈、斛律琴心几乎毫不犹豫,立即上马紧紧跟随。 高阿那肱脸色微变,望向祖珽道:“祖大人,要不要拦住他们?” 或许兰陵王已经改变,但高阿那肱却不想改变,他绝不能让孙思邈去见斛律明月,斛律明月若活下来,以他的雷霆手段,只怕死的就是暗算他的人。 祖珽却只是淡淡道:“拦住能如何?不拦又如何?” 他抬头望向天空,天边有月。虽然他看不到明月,但他却也知道,明月将落。 斛律明月少有脸现吃惊的时候,因为一切事情,尽在他的掌握。 可见到刘桃枝眼眸变得碧绿的时候,他不能不吃惊,因为据他所知,刘桃枝此术,是为寇谦之所传的地眼之术。 灵光夺魄,鼓月取魂。天音移位,地眼动神。 灵光、鼓月、天音、地眼一直都是寇谦之的绝学,北天师道中,习得此术的只有李八百一个。 寇谦之一身学识,术不传二人,因此门下弟子所习法术各不相同。那李八百的绝技,刘桃枝怎会? 联想到刘桃枝方才口中喷出的磷火,极像灵光,斛律明月微微吸气道:“你绝不是李八百,你和李八百是什么关系?” 见刘桃枝眼眸更碧,斛律明月脑中有雷电划过:“你和李八百不仅仅是同门三官的关系?” “他还是我的兄弟!”刘桃枝哑声道。 斛律明月先是错愕,随即恍然:“怪不得,怪不得。”神色终转苦涩,喃喃道,“寇谦之门下,有双子三官四御五斗六丁诸多高手。双子远走后,老夫一直以三官为虑,因为这三人虽榜上有名,但从未有人看过这三人的真实面目,老夫当年,也只查出你是三官之一。” 沉吟片刻,斛律明月叹道:“老夫到如今都难确定,你和李八百、裴矩是否就是寇谦之手下最为神秘的三官。到现在才知,原来你和李八百还是兄弟,李八百当然是化名,他本姓刘?” “此事北天师道同门人都未有人得知,你斛律明月纵是无所不晓,也不可能知道这点。”刘桃枝嗄声道。 斛律明月轻轻叹口气:“怪不得天师门徒中,他能够逃脱齐国的追杀,怪不得老夫和你谈及恢复北天师道的时候,你能立即找到他。” “就因为他和我是兄弟,我才找到他。他就是信我,因此才会和齐国联手,帮你灭六姓之家。” 刘桃枝怆然道:“只是兔死狗烹,千古名言,我跟你多年,被你欺骗,一心以为你想改正从前的过错,不想你连李八百也杀!你这种人不要说是良心没有,感情亦无,你难道到现在还以为,我会信你悔过?” 斛律明月眉头一展,缓缓道:“桃枝,老夫要杀李八百,实则有不得已的理由。” “我不管你是什么理由,你杀了我的兄弟,你和我之间,再不会遵从前之诺!” 斛律明月无语,他直到现在仍不出手,只想挽回,但很多事情,显然再无回头的余地。 郑玄眼珠一转,缓缓道:“不错,斛律明月,你也威风了三十年,事到如今,多说无用,当知道唯有一战才能解决问题。” 斛律明月缓握双拳,嘿然冷笑,缓缓望向在场几人:“就凭你们几个,也敢向老夫挑战?” 他虽疲惫、老迈、身上负伤、中人圈套,可他仍是斛律明月。 秦月汉关乱烽烟,定军枪出定江山。 河西江表英雄业,问鼎箭前泪不干! 他纵横天下,无有敌手,北天师道高手,六姓之家,甚至天下英雄都没人敢向他挑战。 郑玄脸色已变,他是寇谦之座下双子之一,计谋巧算,无疑是天下翘楚,可计谋不等于武功,道术也难敌真正的实力。 斛律明月就算无枪弓在手,仍旧是斛律明月,他们方才暗算不成,如今更不是斛律明月的对手。 斛律明月还有耐心等刘桃枝叙述往事,只因为他还想挽回,但郑玄他们在等什么? 风萧萧雪落,山坳空寂,有脚步声传来。 那脚步本如狸猫猎豹般轻盈,但这刻却有说不出的凝重之意。 黑暗之中,一人走出,沉声喝道:“斛律明月,我不管你和他们之间的恩怨,但无论如何,我和你的账,一定要先算!” 斛律明月瞳孔微缩,似有分讶然,不信竟有人有如此胆气,居然敢孤身向他挑战。 那人年纪尚轻,却已虬髯满面,那人容颜未老,但心已沧桑。 当年恩怨,波诡云谲,交缠往复,已难说谁对谁错,但那人出来挑战,却是问心无愧。 只因为他就是张仲坚! 第十一章 对决 寒风落雪,有雪屑点滴撒在斛律明月的肩头,如往事缕缕。 一见张仲坚出现,斛律明月眼眸先是一亮,转瞬黯淡。 “张仲坚?” 张仲坚略有诧异,不想斛律明月和他素未谋面,竟一眼认出了他,回道:“不错。” 上前一步,张仲坚挺胸昂首,他知道武技还远不如斛律明月,但他却无半分退缩。 “斛律明月,当年往事,纠葛不清,我张仲坚非北天师道的人,也难说你们谁对谁错,但你害我父母,联合李八百,间接害了我的叔父,张仲坚不才,今日只想向你讨回个公道。” “公道?”斛律明月喃喃念道,突然冷冷一笑,“自魏晋以来,天下征战连连,民不聊生。在一些人看来,弱肉强食,这就是一个公道。” 张仲坚想好千言万语,却从未想到斛律明月这么回答,怒极反笑道:“因此你对害我父母一事,并无半分愧疚之意?” 斛律明月目光移开,淡淡道:“斛律雨泪若非你爹,也不会这么早死去,你爹若知道放手,也不会落得建康的下场。老夫为齐国基业行事,有何愧疚?” “那你让蝶舞送死,也是为了齐国基业?”张仲坚拳头一紧。 他不再是冉刻求,早有张裕的认识,这些天来更是和道中人交谈,耳濡目染,终日想的就是斛律明月,了解斛律明月的手段,已想到蝶舞来到建康的目的。 但他不知道的是,蝶舞是否知道必死,这才来见他一面? 蝶舞过不了沧海,坠落时,终究发现清风的关怀? 若重来,蝶舞还要过沧海,清风依旧痴情难改。 他不后悔自己的难改,却只后悔自己当时的无力。很多事情,错过了擦肩,就错过了今生的因缘。他今日不但要为父母讨回公道,还要给那蹁跹蝶舞一个交代。 斛律明月神色转为木然,只淡淡回了两个字:“不错。” 他纵横天下三十年,所作所为均是为了齐国的大业,或许他想做些改变,但他一直不会说自己有错! 可他说的,是否真的是他心中所想? 张仲坚缓缓吸气,缓缓吐气,呼吸之间,脑海中已清明一片,他本有万悔千怨,但这一刻,却全放在了脑后。 他抱拳胸前,只说了一个字:“请!” 那一刻他沉肩含胸,气势无俦,竟不让斛律明月的威严。 他或许武功还欠缺,但胸中自有一腔悲壮。 公道本在人心,但人心各有不同。他面对斛律明月的时候发现,多说无益,他和斛律明月的公道截然不同,既然如此,只有胜负决断。 有脚步声沙沙响动,斛律明月举目四望,就见月已西归,夜色如冰。 暗夜中,不知有多少暗影缓缓地向这儿接近,斛律明月淡淡一笑,望向郑玄道:“你在草原多年,看来除了培养暗算孙思邈的那六人外,也培养了不少人手。” 张仲坚脸色微变…… 斛律明月话音才落,身形一纵,到了郑玄身前,一掌拍来。 郑玄乍听斛律明月所言,面色亦变,转瞬就惊。 斛律明月已入彀,他计策已成功大半。 如今他、刘桃枝、金火土三卫再加上张仲坚和他从草原带来的高手已将斛律明月围住,按他盘算,斛律明月老辣稳妥,或先行退却,再求反攻,亦或先解决张仲坚,哪里想到斛律明月先发制人,第一个对付的竟是他。 他算到许多点,但却始终没有想到过,斛律明月的一生,有进无退。 斛律明月声到人到,一掌击出,竟如泰山压顶。 郑玄不敢接,不敢战,脚一点,身形如箭倒窜,及时避开斛律明月的一掌。 只是他窜得虽快,斛律明月变化亦快,刹那之间,已变掌为钩,从郑玄胸口抓过。 “嗤”的声响,郑玄衣襟尽裂,露出赤裸的胸膛和五道血痕,可他还能及时吸气翻滚,终避开斛律明月的两击,等再站起来时,神色苍白。 半空有火光一闪,铁矢破空。 火、金两卫同时出手。 他们跟随斛律明月多年,当然知道斛律明月的犀利,斛律明月虽无枪弓在手,但在场众人,只怕无一人能接斛律明月三招以上。 这一战,结果只有两个,或是斛律明月死,或是他们亡,生死关头,一拥而上本来就是他们的打算。 火光、铁矢瞬间就到了斛律明月的眼前。 斛律明月目光微闪,身形如电,竟抢在火光、铁矢锋芒之前窜出,再次到了郑玄身前。 他知道一切的关键,均在郑玄身上,无论如何,他当先杀了郑玄。 郑玄脸色已绿,嗄声道:“斛律明月,我和你无冤无仇……” 他话都来不及说完,就地一滚,有月光大盛。 月光本黯,可那一刹那,所有光华均聚在一人之手。 刘桃枝出刀——泼风刀,李八百的泼风刀! 他和李八百本在三官之列,又是兄弟,技艺相通,李八百身死,泼风刀却到了他的手上。 泼风刀一现,竟不逊李八百使出,聚集万千杀气,向斛律明月罩来。 斛律明月出手,五指竟从刀锋间穿过,抓住泼风刀背,月光顿敛,斛律明月反掌一击,拍在刘桃枝胸口,刘桃枝吐血飞出。 可就是这瞬间,郑玄已滚入前来的黑影之中,空中“咯咯咯”响声不绝,那一刻,不知有多少弩箭暗器铺天盖地向斛律明月飞来。 斛律明月说的不错,潜来的那些黑衣人本是郑玄从草原带来,个个身手卓越,武功不凡,早在前来之前,已准备了强弩利箭。 斛律明月脚一顿,就如苍鹰飞起,竟越过所有暗器,反到了所有黑衣人之后。 “咯”的声响,第二排弩箭射出,正取斛律明月落脚之地。 斛律明月陡然断喝,一拳击出,身边一棵碗口粗细的大树霍然折断,他手一探,已持断树在手,再一挥,狂风大作,漫天暗器尽数钉在树干之上。 他虽老迈,但威猛不减,手臂一震,树干上暗器竟霍然乱飞,反击了回去。 惨叫声不绝,那一刻,不知有多少黑衣人倒在了地上。 土卫出手最晚,也最慢,可就地一滚,左手已多了一张七彩短弓,右手多了一支青色的短箭。 弓是震天弓,箭是穿云箭。 当初响水集一战,土、木两卫就曾用此弓此箭对付孙思邈,这本是道中之器,如泼风刀一样,附寇谦之的咒语,弓一架,箭一出,可穿云夺日。 可木卫已死——为诱斛律明月入彀而死。 土卫一人运用弓箭,难免稍慢了一步,可他却没有犹豫,木水两卫身死,就是以死换取斛律明月的麻痹,他和其余四卫同生共死,亦是结义兄弟,他无论如何,都要为兄弟报仇。 手一挽,弓已满弦。 可未等手松,土卫就感觉喉间一凉,眼中满是不信之意。 一根树枝已在他搭箭之前,刺过了他的咽喉。 树枝丈许如枪,是被斛律明月从树干上一掌切下,而斛律明月就用这根树枝,在土卫挽弓之时,刺杀了土卫。 树枝是寻常的树枝,可运用的人却不寻常。 土卫咽喉“咯咯”作响,手一松,穿云箭射向半空,久久不见回落,如枪的树枝回撤,带出一抹艳红的鲜血。 土卫倒地,嘴唇喏喏,似想要说什么,终于转成一分苦涩。 定军枪——斛律明月的定军枪。 一枪刺出,千军难挡! 斛律明月一招得手,眼中却露出一抹悲哀,可那悲哀不过如流星坠落,转瞬间,他心中警生,身形一纵,已前行丈许,落地时,如枪的树枝抖动刺出,又有三个黑衣人仰天倒地,鲜血染红了白雪。 一拳如锤,擦他背心而过,他虽躲避极快,还感觉背心火辣辣地热。 心中惊凛,他不用回头已知,出拳的是张仲坚。 只凭这一拳,斛律明月已判定,张仲坚已胜张裕壮年! 念头脑海中电闪,假以时日,只怕龙虎宗就要再次兴盛。 他费尽心力除去道中高手,可道中高手却如野火除草,春风又生,郑玄未死,龙虎又起? 斛律明月不待多想,前方又有火光喷来,直奔眼前,铁矢如电,劲射胸膛。 火、金双卫已经红了眼。 他们五行卫不是兄弟,但情同兄弟,素来同进同退,但水木土三卫已死,他们活着还有何意义?或许他们活下去的意义,只是让斛律明月死。 但决心绝难等于实力! 他们已用尽了全力。 火光闪,火影刹那间全部落入斛律明月的眼中,那一刻,他眼眸似乎也变成了红赤之色。 如枪树枝一震,从火光中刺入,火卫不待反应,就感觉胸中火辣辣的有撕心裂肺的感觉。 斛律明月手中树枝如枪,无间隔地刺入了火卫的胸膛。 铁矢虽快,但仍快不过斛律明月的长枪。 斛律明月抖手拔出树枝,还能在这间隙,手指一弹,铁矢倒飞,已射入金卫的小腹。 冷风呼啸,所有人眼中均露出骇异之色。 他们均知斛律明月天下无敌,亦知他纵横天下三十年,未逢敌手,可还难信他竟然在众人的围攻之下,只凭一根树枝做枪,就连杀土、火两卫,重创了金卫。 张仲坚心中亦骇,可还能在电光石火间纵身而上,趁斛律明月未回身之前,一拳击出。 他得张裕醍醐之术,又得孙思邈的洗髓、易筋之术传授,这些日子勤修苦练,没有一日断绝,此时此刻,或许未能将全部技艺融会贯通,但一纵一跃,已如龙腾虎跃。 斛律明月已来不及转身,他只是手腕一转,如枪般的树枝反刺了出去。 他纵横天下,疆场常胜,一杆枪早运用得出神入化,就算不转身,也知敌手来路去势,他也早就算定角度,知一枪刺出,取的是张仲坚的胸膛。 胸膛乃一人要害,张仲坚必定躲闪。 张仲坚只要躲闪,他就有喘息余地,重新再战。 旁人都看他举重若轻的连诛叛逆,却少知五行卫本是寇谦之座下的顶尖高手。他连创这三人,用了极大的心神。 寇谦之当年成立北天师道,座下一百零八人中高手如云,六丁七星八将九曜等人,均是武功高绝,道中高手。 可最为高明的显然是双子三官四御和五斗。 五行卫就是五斗! 当年齐国灭道,文宣帝定让他除掉北天师道所有高手,他离间敌手,救了刘桃枝和五斗,将其转到麾下,三官之一的刘桃枝变成了他的灭道谋士,五斗也就变成了五行卫。 五行卫和刘桃枝感激他的救命之恩,竭尽心力帮他杀掉北天师道的六丁七星众多道中高手,就算四御也死在五行卫联手之下,五行卫之高明可见一斑。 可五行卫终究背叛,其中恩怨纠葛,实难决断。 斛律明月也曾挽留,但真正图穷匕见,留无可留,立下杀手。 孙思邈曾经说过,武功只能决定胜负,却决不出对错。 斛律明月当然认可,可那是孙思邈的世界,在他斛律明月的世界内,对错无法分辨的时候,还是一定要用武功来解决。 他虽连创三卫和刘桃枝,看似轻易,但精力耗费极大。 不过他只要稍加喘息,还有余力再战。 他虽入彀,但未准备逃走,天下只有常胜的斛律明月,却没有败走的斛律明月!他反想趁这一夜,将一切的一切,作一个了断! 他已疲,他已倦,他已老,他实在没有耐心再去等。 只是他长于武功,精于权谋,在这生死关头,也漏算了一样事情。 张仲坚根本没有躲。 “嗤”的声响,如枪的树枝已刺入张仲坚的右侧胸膛。 有鲜血潋滟。 斛律明月手微凝,本是坚硬如铁的心微微一沉,竟有分恍惚。那一刻,他蓦地想起斛律雨泪。 他一生或许用尽权谋,但那日在书房和孙思邈品茶时,说的却是真心之话。 他杀五行卫时,虽有悲哀,但无愧疚,只因他知道其中内情另有蹊跷,他不想也不屑去辩解,生死关头,必须快刀斩乱麻,他杀五行卫未见得对,但五行卫反扑也不见得理所当然。 可他对斛律雨泪,却始终有分愧疚之意。 因此他曾想弥补,斛律雨泪临终前,让他莫要难为张仲坚,想让张仲坚走自己的路。 张季龄虽将儿子藏起来,但如何躲得开斛律明月? 斛律明月却未对张仲坚如何,他或许对张仲坚唯一做的事,就是让张仲坚知道自己姓张。 多年如梦,花开花落,他却未想过张仲坚不但认识了蝶舞,还结识了孙思邈,最终又处于和他敌对的情况。 或许这就是命,无论如何,结果都只是一个。 如枪的树枝从张仲坚胸口刺入,张仲坚没有躲,他非但没有躲,反倒全力前冲,让那树枝从自己的胸膛加速而过。 转瞬间,他和斛律明月近在咫尺,他立即挥拳,一拳击向斛律明月。 斛律明月或许没有算到,张仲坚却早考虑到这点,他已知道自己远不是斛律明月的对手,或许再有十年的光景,他说不定能和斛律明月一战。 但他等不了十年,斛律明月亦等不得。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,拼死也要重创斛律明月。 一拳挥出时,山坳狂风大作。这一拳本聚集多年恩怨,只盼一招了断。 斛律明月立即出手,事出意外,可他在那刹那,最少还有三种方法将张仲坚格杀当场,但不知为何,他的手却慢了片刻。 “砰”的大响,张仲坚一拳重重击在斛律明月的肋下。 “喀嚓”声响,斛律明月肋骨似折。 一口鲜血狂喷而出,斛律明月竟被张仲坚一拳打飞了出去。 山坳静了片刻。 所有人似乎难信自己的双眸,不信这天下无敌的斛律明月,竟也有被击飞的时刻。 不知多少黑影涌上,刘桃枝、郑玄同时冲上。 百足之虫、死而不僵,斛律明月未死只是受伤,这实在是白驹过隙之机,他们当然要全力抓住。 张仲坚一拳击出,自己也难信竟击飞了斛律明月,才待上前,可斛律明月倒飞之时,也抽出了树枝。 一股鲜血从张仲坚体内飙出,他蓦地感觉周身空空荡荡,只上前一步,就滚倒在地。 其余人已到了斛律明月的身侧。 夜未尽,可天边月黯,斛律明月脸色红赤,突然暴喝一声,手中树枝长枪断成了十数截。 半空呼啸声大作。 树枝才断,陡然变成了短箭,反向冲来的众人射去。 问鼎箭! 斛律明月虽无枪弓在手,但他以树枝为枪,以残枝为箭,在这生死关头,绝不手软。 惨叫声迭起,不少黑衣人才一上前,就被枯枝洞穿。刘桃枝痛哼一声,已被一截树枝击中胸口,再次倒飞而出,郑玄断喝出剑,一剑竟刺在射来的残枝之上,长剑立断。 斛律明月脸色倏白,立在当场,长长吸气。 他一定要争得喘息之机,将所有叛逆格杀当场,可他气未吸人时,半空突有缥缈的声音传来。 那声音有如天籁之音,纯净清脆,但乍一听,斛律明月脸色又变。 那声音只说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,似慢实快。 临兵斗者——皆阵列前行! 九字真言! 是葛家的九字真言。 那九字真言一出,就如神话中的开山利斧,似虚实重地击在斛律明月的要害,旁人或者无恙,但斛律明月身形已凝。 是葛聪,葛聪来了! 葛聪从天字狱逃走,却未走远,原来是躲在这里,对他蓄谋暗算。 九字真言未出之时,早有一人从树顶飞身而下,羽冠木剑,长喝一声,向斛律明月刺来。 是王远知,王远知出剑! 既然葛聪未走,王远知当然也不会离去,二人从天字狱脱身,一直埋伏在这里,等着和斛律明月一洗恩怨,不用问,释放他们的定然是刘桃枝。 若在平时,如斯一剑,虽是犀利,但绝不能奈何斛律明月,但这时他已竭尽所能,又被张仲坚重创,葛聪九字真言所缚,全身乏力,却再躲不开王远知的一剑。 剑仍是木剑,但在王远知手上,已不亚于钢刀利刃。 “嗤”的声响,木剑刺入斛律明月的胸膛。 山坳风冷,残月将落。 王远知一剑得手,陡然见斛律明月眼中的愤怒之色,几乎想也不想,立即翻身后跃。 他当然知道,老虎虽是可怖,但受伤的老虎,更是危险。 “啪”的声响,木剑陡断,倏然三分而出,郑玄才待跟随出手,见状狂吼一声,紧随王远知倒翻,可他闪身虽快,还是被半截木剑击中了左肩。 “喀嚓”声响,郑玄肩头脱臼。 王远知躲避极快,还是被一截木剑削落羽冠,等落地时,面无人色,长发散乱。 第三截木剑远远飞出,没入了黑暗之中,只听到惨叫一声传来,葛聪手捂咽喉从暗中踉跄而出。 有鲜血点滴,顺着他指缝流淌。 那截木剑,尽数没入他的咽喉之内。 他眼露怨毒,嘴唇喏喏,可任凭他如何努力,不要说九字真言,甚至说不出一个字来。怒吼一声,拔出喉中木剑,鲜血喷出,葛聪摔倒在地,再无声音。 有鲜血流淌,染红了本洁白的雪地。 血腥弥漫,却无人去看葛聪一眼,所有人都在望着斛律明月。 残月早已黯淡无光,天蒙蒙,仍没有半分亮色。 斛律明月头一次依靠树旁,脸色灰白,那本如山岳的身躯轻微颤抖,将要崩塌。那些黑衣人已然退远,但仍包围着斛律明月。 郑玄额头有汗,但眼中却已发光,扬声道:“斛律明月,你中了王道长的绝命天,活不了多久了。” 王远知冷哼一声,却未出言。他当然知道,这时候郑玄说出这种话来,绝非是想宣传他的功劳,不过是将斛律明月的痛恨转到他的身上。 这时候,他和郑玄当然还在一线,并不想自乱阵脚。 月将隐,山将崩,可山崩之前,他更不想上前陪葬,郑玄亦离斛律明月颇远。 刘桃枝呕了口鲜血,缓缓站了起来,走向斛律明月。 离斛律明月还有丈许的距离,他终于停了下来,他手中还拎着泼风刀,可泼风刀似也黯淡无色。 “斛律明月,你完了。”刘桃枝一字字道。 斛律明月衣袂随风颤抖,声音却冷凝如冰:“你穿的是情丝?” 他蓦地问出这句话来,多少有些怪异,可他当然知道自己问什么。 寇谦之手下高手如云,祭器亦无数,泼风刀为刀中利器,情丝却为防之法宝。 方才他射了刘桃枝一残枝,可刘桃枝却未死,显然是有情丝护身。 刘桃枝冷漠道:“不错,是寇天师所用的情丝,当初我用情丝抓了葛聪,如今用情丝挡了你一箭,斛律明月,你毁了北天师道。二十年了,寇天师在天之灵,有些事情,肯定也想和你算上一算。” 斛律明月嘴角、胸口均有鲜血溢出,紧握双拳:“你密室留言,又放了葛聪和王远知,显然早已决心和老夫决一死战……” “不错,你千算万算,恐怕也没想到王道长、葛聪在此。”刘桃枝冷冷望来,“斛律明月,你也有算错的时候。” 斛律明月目光投远,喃喃道:“不错,老夫算错了。”他声音中除了分无奈,还有分悲哀之意。 只有他自己才明白,他算错的绝非是王远知和葛聪两人。 那他算错的是什么? 郑玄远远喝道:“斛律明月,多行不义必自毙,你威风了这么多年也够了……” 话未落,脸色陡变,只因为在那刹那,有马蹄声雷动。那马蹄声极快,才一起就已至,转瞬间已冲到黑衣人的外围。 来的不过数十骑,却有千军万马的威严。 夜蒙蒙,为首那骑让人看不清面容,却只看到他铠甲寒光,手中有枪。 枪起落,黑衣人纷纷倒地,嘶叫怒吼声此起彼伏,不过瞬间,那队人马已经撕乱了黑衣人的防线,为首那人一马当先。 这里怎么会有一队人马冲来,难道说…… 斛律明月本是黯淡的眼眸,突然闪过一分光亮,如天明前最亮的那颗星在闪耀。 那人已冲到刘桃枝和郑玄的面前。 刘桃枝、郑玄脸色已变,嗄声道:“斛律须达?” 是斛律须达——斛律明月的第二个儿子! 斛律明月老辣深算,既然早知道刘桃枝、五行卫有问题,如何会不留后手,他的后手原来就是斛律须达。 若论威名,斛律须达当然远远不及斛律明月,可他毕竟是身手不凡,睥睨疆场,蓦地杀来,远非草原那些杀手能够阻挡。 斛律须达蓦地出枪,向刘桃枝、郑玄刺了过去。刘桃枝、郑玄立即后退,无论如何,定军枪的威名绝非等闲,斛律须达使出,一样让人不可小觑。 王远知却早早纵起,凌空扑向斛律须达…… 斛律须达手一抖,长枪竟脱手而出,盘旋飞向斛律明月。 “爹,接枪。” “嚓”的声响,他已拔刀在手上。 斛律明月虽受重创,但他手中若有枪,联合斛律须达,就算不能将在场众人斩尽杀绝,要冲出去,也绝非难事。 斛律明月一伸手,就已抄住了长枪,眼中锋芒一盛,可随即脸色立变,大喝一声,竟要扔了长枪。 定军枪本是他的最后依仗,他为何要扔了那杆长枪? 无人明了,可转瞬所有人均已明白,只因为那枪“嘭”的一声响,竟炸了开来。 那一刻不知有多少细针从枪中飞出,多数射在斛律明月身上。 斛律明月一声怒吼,飞身纵起,一掌竟向马上的斛律须达击去。 张仲坚一直卧在地上,感觉身子渐渐发冷,勉力维持清醒,见到这种情况,也不由骇然变色。 那枪怎么会有问题? 斛律明月为何要对斛律须达出手? 斛律须达一声长笑,双脚一点,不接斛律明月的一击,凌空倒飞而出。 王远知脸上变色,一时间竟不明白发生了何事,可斛律须达一退,他却面对斛律明月,大喝一声,一掌击出。 双掌相交,王远知只感觉有山岳般的巨力传来,手臂已断,一口鲜血喷出来,摔落到了地上。 斛律明月落地时,立足不稳,倒退几步,跌坐在树下,眼中除了愤怒,已有了深深的绝望。 方才他只是悲伤,但这刻却是绝望入骨,望着那马上的斛律须达轻飘飘落在了地上,斛律明月咬牙道:“你是?” 那人绝非斛律须达! 那人掀开了头盔,露出宽广的额头,通天的鼻梁,精光流转的双眸。他微微一笑,竟能抱拳施礼道:“斛律将军,在下裴矩!” 张仲坚一怔,心中凛然,恍惚知道这次暗算,谋划之深远还超乎他的想象。 “你如何知道……”斛律明月双眸本一直凌厉如箭,这刻却有难言的痛楚,他剧烈地咳嗽,竟已说不出话来。 “在下如何知道斛律须达是将军的后援,是不是?”裴矩还能微笑,“在下其实还知道更多,也知道将军不但派次子斛律须达来援手,还派长子斛律武都卫护宫城,同时派三子斛律世雄前往草原……” 斛律明月又是一口血咳出,已是黑色。 他不但受了伤,而且中了毒——剧毒! 裴矩突乔装而来,蓄意一击,当有必杀的把握,枪中藏针,诡异非常,斛律明月防不胜防。 斛律明月不看裴矩,只望着刘桃枝,刘桃枝移开了目光。 “将军难道以为刘桃枝泄漏了秘密?大谬不然。”裴矩淡淡道,“将军当然早对刘桃枝和五行卫起了疑心,因此才遣三子分别行动,却刻意绕过刘桃枝,泄漏消息的当然不是刘桃枝。” 顿了片刻,裴矩缓缓道:“刺月行动是今日执行,但谋划早有了很长的时间,其实谶语未出之时,我等就知道,贵国天子对将军已有不满。” 斛律明月脸色惨淡,那本是如矢锋般的一双眼,已一分分地黯淡。 “何止是贵国天子,在下发现,贵国朝堂,简直没一个对将军满意。”裴矩脸色渐渐转冷,“因此消息是谁泄漏的,将军这么聪明,当然已知?” 斛律明月只是点点头:“你很好。”他绝望中又带了分悲哀。 “更好的消息在后面。”裴矩缓慢道,“斛律武都已被贵国天子召入宫中……而斛律须达不能来,下场你当然知道?” 斛律明月厉喝一声,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,但却根本不能站起。 张仲坚虽早对斛律明月深恶痛绝,一直以诛杀斛律明月为念,但见昔日的将军竟这等模样,心中竟有惨然之意。 “斛律须达身手不错,在下能轻易地算计他,不用问,也是贵国朝廷的功劳。”裴矩缓缓道,“至于斛律世雄嘛,只怕也回转不了中原了,这当然是郑兄的功劳。” 郑玄托着手臂,忍痛上前道:“这一切当然还要裴大人精细打算。” 裴矩目光泛寒:“斛律家威风了三十年,今晚后,就会连根拔起,斛律明月,你灭北天师道时,早就应该想到这一天!” 斛律明月神色惨然,喃喃道:“不错,老夫早该想到这一天。只是……”勉强举目望去,眼中还余最后一分光芒。 他知道必死。 人总有一死,就算天下无敌的将军也不例外,可他心中还有分期望。 裴矩冷望斛律明月的脸色,一字字道:“将军还在等兰陵王吗?将军本来的打算,是不是伙同斛律须达和兰陵王,将我等一网打尽?” 斛律明月未答,可他神色已是答案。 他临死前,心如刀绞,他等的已不是兰陵王,而是个绝望中的希望。 “只可惜兰陵王绝不会来了。”裴矩凝声道,“他若会来,早就来了,难道不是吗?”转望郑玄,裴矩微笑道,“郑兄此次出力最巨,诛杀斛律明月的荣耀,还应落在郑兄的身上。” 郑玄目光转转,微笑道:“裴大人此言差矣,我不过是跑跑腿,传传信罢了。裴大人若能杀了斛律明月,定能流芳天下。” 二人含笑推搪,可眼中却似乎没什么笑意。 斛律明月突然大笑起来,可笑声中带着无尽的凄凉:“老夫也早知有死的一天,却不想会死在宵小手上,竟连杀老夫的勇气都没有!” 话音落地,陡然凝寒,一人手捂小腹,踉跄地到了斛律明月身前,手拿一针筒。 针筒黝黑,暗夜中散着幽冷的光芒。 针筒是暴雨梨花,持针筒的人却是金卫,他被斛律明月一铁矢击穿腹部,并未立即死去。 脸色惨白,金卫白衣遍是鲜血,他颤抖地立在那里,针筒缓缓地对准了斛律明月。 “斛律明月,当初五斗早在投靠你前,已立下同生共死的誓言。” 水木火土四卫已死,金卫当然也不想独活。 可他就算死,也要带斛律明月一块到地下,这是他最后的希望。 斛律明月望着那针筒,只感觉眼前的人已模糊,思绪渐渐远去,可还能点头道:“好,很好。”他不再多说,也不用多说。 他已疲倦,他眼中期待的光芒已淡。 他期待的不是有人能救他杀出这重围,他只是有些不信…… 金卫拇指已按了下去…… 裴矩、郑玄、刘桃枝、王远知紧张地望着斛律明月,眼眸中含意却不尽相同。 “啵”的一声轻响。 斛律明月嘴角反倒露出分笑,暴雨梨花,天下第一暗器,射出之后,根本无人能躲。 可早在金卫按动机关时,天地间突起了一道微红的光芒。 有光芒起,击在针筒之上,针筒飞起,所有的利针全部射到了天上。 金卫身躯晃了晃,栽倒在地,再无声息。 一人似乎从天而降,跪在了斛律明月的身前,嗄声道:“将军!” 众人微惊,不由后退了一步,神色改变。 那人却是兰陵王。 兰陵王来了? 裴矩、郑玄二人眼眸中精光一闪,互望一眼,这二人一为北天师道座下双子之一,一处三官之列,谋算精准,在刺月行动开始前,早把一切细节想得清清楚楚。 兰陵王本不该来。 他来了,是不是事情还有什么变故? 二人侧耳倾听,举目环望,最终目光落在一人的身上,他们看的不是兰陵王,而是兰陵王身边那极为简朴的一个人——容如少年,神色沧桑。 郑玄笑容带分冷,裴矩眼中却带分寒光。 那人当然就是孙思邈。 孙思邈未看郑玄和裴矩,他一到这里,就已明白了一切,脸上迷雾又起,看的却是兰陵王和斛律明月。 兰陵王跪在斛律明月的身旁,眼中已有了无尽的悔意,他竭力要挣脱斛律明月的控制,可见到那昔日的参天大树竟凋零如此,心中却如刀绞。 “将军,我……”蓦地喉间哽咽,泪水已盈满眼眶。 斛律明月眼中突然有分光,一伸手,已紧紧地抓住兰陵王的手腕。 那一双天下无敌的手,此刻却颤抖如风中残叶。 “长恭,是你?” 他眼中有光,看人已经模糊,他已知道自己将放手,可他不想放。 不是不甘,而是因为还有太多的牵挂,有时候抓住并不只是为了控制不安,还是因为牵挂。 嘴唇喏喏,斛律明月低声道:“你来了……就好。”他嘴角有血,也有笑,他终于等来了他的期望,虽然来得晚,但在他心中,是不是总比不来的好? 他本是纵横天下的将军,却从未想到有一日,会有这般的软弱。 “是我不对。”兰陵王已泪下。 他挣扎多年,徒然发现,原来风筝断了线,得到自由,也未见得有想象中的快乐,等到它摔得粉身碎骨时认识到这一点,痛苦已是无可避免。 斛律明月似笑似叹:“没谁错了,这本也是道。物壮则老,是谓不道,不道的迟早会去的……是不是,孙思邈?”他已看不到孙思邈,但他知道孙思邈会来。 是否因为他知道兰陵王既然来了,孙思邈肯定会在? 孙思邈眼中也有了分悲哀,他想回个“是”,可话到嘴边,变成了另外一句:“将军说的对。” 斛律明月笑了,笑中带分无奈,低语道:“为何你不早出来几年?” 这道理他终于懂了,可懂得未免有些晚。 “老夫征战三十余年,只为了神武帝当年的一个嘱托——一统天下的嘱托。”斛律明月喃喃低语,紧紧地握着兰陵王的手——握着最后的一分希望。 “老夫尽了力。” 兰陵王抓住了那只颤抖的手,感觉一颗心都在跟着颤:“是,将军尽力了,谁……都知道。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,一阵茫然,不求对错,只求能弥补些过错。他亦是威名赫赫的兰陵王,但在斛律明月面前,永远如同个顽皮闯祸的孩子,不懂父母的用心,一错再错。 他以为错就是对,错还能改,可有朝一日终发现,原来有些过错,错了再也不能改过。 不能更改的,就变成了一生的遗憾。 “谁都知道?”斛律明月嘴角又有笑,笑容却有些讥诮,他知道要死了,但他很多事情当然还明白,“老夫一去,只怕他们下一步就要进攻齐国。” 突带分热切,目光茫然却执着地钉在兰陵王的脸上,斛律明月哑声道:“齐国不能倒,还要一统天下。祖珽为人或许不足道,但他有才,可堪大用。” 孙思邈眼中蓦地露出分无奈。 “将军……你不用多想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兰陵王声已哽咽,本想说斛律明月还会好转,但见到那越来越无神,微微要闭的一双眼,心中蓦地有分恐惧。 “可高阿那肱领军却不行,齐国不能没有你。”斛律明月手突用力,紧紧抓住兰陵王的手,没有了命令,头一次带着恳切道,“长恭,你答应我,留在齐国,卫护着齐国。” 他或许已准备放下,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才知道终究无法放下。 风已停,雪茫茫,孙思邈身躯似僵。 他奔波千里,不过是为了个承诺,历尽千辛万苦,终于有了分希望,可斛律明月最后、也是唯一的恳求却要断了他的一切努力。 他眼中有了分悲哀,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讲,他甚至未去看兰陵王。 他不知道别人如何选择,但知道自己要做什么。 兰陵王身躯跟随那颤抖的手剧烈地抖动,他也未去望孙思邈,是无力,也是不敢,他心中更有分不忍在激荡。 他知道一个决定就是一生——决定了,一生或许就如斛律明月一样,换取天下流芳,华服荣耀,同样也换取了一生的寂寞。 可望着那不肯闭上的眼眸,一滴滴泪水从那俊美的脸上流淌,落在那曾经荣光,如今枯竭的一双手上,他只说了几个字。 “将军,我答应你。” 斛律明月眸光最后一亮,缓缓地闭上了眼眸,嘴唇喏喏,最后回道:“谢谢……你。” 风已停,月已落,晨曦将至。 斛律明月眼眸中失去了最后的光辉,头一歪,松开了手,嘴角似笑非笑,眼角却垂落了一点泪滴。 他终于离去,或许疲倦地放手,或许牵挂地离去,或许带着恨,但或许……也带分感激。 他临死的那一刻,终究等到了他的期待,虽无法挽回最终的结局,但他仍旧坚持——坚持他选择的方向。 兰陵王那一刻,俊逸的脸孔已有扭曲,嘶声喊道:“将军!” 他用力地握住斛律明月的手,已泣不成声,可任凭他如何用力,终究无法挽回曾经的过去。 过去的始终无情地过去,并不以悔恨为转移。 不知多久,他才能缓缓站起,望向了身旁的孙思邈。 孙思邈也在望着他。 一人眼中有泪,一人眼中却有雾。 “我一直都很感谢你。”兰陵王声音低沉,低沉中带分颤动,“这些日子来,你早知真相,但你什么都没说。我知道,你一直尊重每个人的选择……” 孙思邈望向已去的斛律明月,轻叹口气,他已知道兰陵王要说什么,他也知道兰陵王的选择。 兰陵王泪未干,眼眸更朦胧,却再不说什么,俯身抱起那曾经如山的身躯,转过身来,却又止步。 郑玄、裴矩拦在路上,除此外,还有黑衣、铁骑层层而立,铁甲泛着寒光。 事情远没有结束。 孙思邈虽尊重旁人的选择,可世上能有几个孙思邈? “斛律明月已死,不知两位还要做什么?”说话的却是孙思邈。 闻他发问,郑玄忍不住笑道:“孙先生聪明一世,怎么会问出这种糊涂的问题?” “哦?”孙思邈皱了下眉头。 “此事经裴大人策划,早就酝酿许久,杀斛律明月不过是裴大人的第一步棋,若再能杀了兰陵王,随即就可让周国挥师东进,消灭齐国,天下一统。这等机会,裴大人如何会错过?” 郑玄说得慷慨激昂,转望裴矩,微笑道:“裴大人,我说的可对?” 裴矩含笑不语,只是眼中却一分笑意都没有。 孙思邈望过来,缓缓道:“这么说,你们不但要杀了斛律明月,还要顺便杀了兰陵王,我若阻挡,你们当然也要杀了我?一切拦你们路的,你们今日都要一口气地除去?” 王远知倒在雪地上,脸色已变。张仲坚卧在雪地里,心中发冷。刘桃枝还立在原地,神色木然,也不知想着什么。 这时风早停,天将明,天黯淡——原来天明前的那段时间,最为黑暗,也更加地寒冷。 第十二章 胜负 很多事情,孙思邈不说,并不意味着他不明白。许多事情,他未参与,但看得比谁都透彻。 兰陵王抱着斛律明月的尸体,浑身已在发抖,他想出刀,可他无论如何,也不想丢下斛律明月。 但他就算出刀,能否杀出这重重包围? 裴矩还在笑:“孙先生说的倒的确是我心中所想。这里还有许多郑兄带的高手,亦有我带的人,若真动手,孙兄当然能走,可别的人,真难说。” 郑玄缓缓道:“听说孙先生从不杀人的。”他还在托着手臂,斛律明月给他的痛还在。 他言下之意已明,孙思邈不杀人,武功再高,也绝不能和斛律明月相提并论,若是可能,他甚至要将孙思邈一块留下。 裴矩当然明白郑玄的意思,叹口气道:“可事情的决定权,眼下却不在我。” 郑玄反倒一怔:“那在谁呢?” “当然在我家夫君的手上。”一人娇笑道。 有脚步声响起,圈外的黑衣人、骑兵突然闪到一边,有十数人从外走入,最先一人,衣红如火,笑靥如花,赫然就是独孤信的女儿独孤伽罗。 独孤伽罗身后跟着一人,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衣,走路不急不缓,看起来说不上俊朗,可他一眼望来,其中大志横飞,让人立即忘记了他的寒酸。 那人当然就是杨坚。 杨坚身侧,有十数人跟随,衣着简便,但无不脚步轻盈,眼露精光,张仲坚望了,心中更冷,知道这十数人看起来并不起眼,但无疑比外围的骑兵和黑衣人更难对付。 他和孙思邈已深陷重围。 他不认识杨坚,但已看出来,就算裴矩这种桀骜的人物,也要听命于杨坚。 杨坚止步,凝望孙思邈道:“师兄,一别多日,别来无恙。” 孙思邈目光微闪,轻轻叹口气道:“看来裴矩计谋虽好,但也要你这样的人,才能无差运作。” “师兄过奖。”杨坚平静道,脸上并没什么得意之色。 往事如环,往事亦如流水般从孙思邈脑海闪过,杨坚虽未说什么,但他见杨坚出现的那一刻,又清楚了很多事情。 杨坚隐忍十数年,第一次出手是除掉宇文护,他的第二次出手,就是要除去斛律明月,这个计划决心,从未有过改变。 “如今斛律明月死了。”孙思邈缓缓道,“我倒有件事想问问。” “请讲。”杨坚平静道。 “我很想知道,这位郑道人的意思,是否和你想的一样?”孙思邈声音平静,目光却在杨、郑二人身上转动,他当然看出许多别人看不到的关联。 杨坚不语,郑玄微有皱眉——他的意思,本来很少泄漏,孙思邈说的意思,又是什么意思? 天已发白,可日头跳出阴霾,还需要一段时间。 独孤伽罗一旁笑道:“其实我是赞同郑道长意思的。” 孙思邈眉心一动,郑玄眉头展开。 杨坚仍旧平静的神色,目光落在郑玄的身上,突然道:“这位郑道长,师兄当然见过?” 他说的当然是废话,孙思邈只是点点头,静待他的下文。 “这位郑道人,也是寇天师的义子,这点相信师兄也已知情?”杨坚声音依旧平静,孙思邈这数月来,抽丝剥茧般揭开许多往事,但杨坚显然知道的更多。 郑玄本是寇谦之座下双子之一,亦是郑夫人收养的义子,这次伙同三官中的裴矩、刘桃枝以及五斗借李八百之死一事,来找斛律明月报仇,这件事大伙或多或少都明了。 杨坚突提此事,究竟有什么目的? 郑玄眼珠微转,像是明白杨坚的用意,叹口气道:“往事如烟,我等虽暗算了斛律明月,但这实在是报应,斛律将军身为天下英雄,我也不想如此。” 张仲坚回想往事,一时惘然,这一切真的是报应? “绝非报应,而是刻意为之。”杨坚望过来,摇摇头道。 “随国公此言何解?”郑玄微有不解的样子。 杨坚望向孙思邈,缓缓道:“这场恩怨中,参与的人,或多或少都与当年恩怨有关。无关的只有师兄一个,但师兄肯定对当年齐国灭道的始末已经了然。” 齐国文襄帝高澄遇刺,本是文宣帝高洋所为。 北天师道门人知高洋为首的朝廷要对道中不利,本想勾结永安王取得政权,但被高洋镇压,高洋随即宣布正式灭道,斛律明月执行。 那时寇谦之座下双子和郑夫人早已远走——一子去了苗疆成为了寇祭司,郑夫人和郑玄去了草原。 三官中的李八百、裴矩外逃,刘桃枝反被斛律明月所救,和五斗留在斛律明月身边参与灭道,反将七星八将九曜等众多同门高手屠杀。 北天师道门人外逃,向天师同门六姓之家求助,将六姓之家卷入,随即演化成二十年轰轰烈烈的齐国灭道之战。 綦毋怀文的洗手摆渡,不过是道中人的一个悲凉的缩影,响水集一役,亦只是齐国灭道的一个插曲,而建康宫变,也不过是齐国和道中之人争斗的余波。 刘桃枝终于发现杀错,却无法收手,斛律明月也一样。刘桃枝悔过想改,还能留在斛律明月身边,只为了斛律明月的一个承诺——事成后认错,恢复北天师道的声誉。 可最终的结局却演变成如今的结果。 孙思邈回忆往昔,心中叹息,摇摇头道:“有个关键地方,我一直不解。” “什么地方?”杨坚目光闪动。 “虽说有因必有果,可当初刺杀高澄的道中高手究竟是不是北天师道的人,我一直不清楚。”孙思邈执着此问题绝非无因,在他看来,这本是灭道源头的关键所在。 杨坚转望郑玄,缓缓道:“这点郑道长最清楚不过。” 郑玄强笑道:“随国公说笑了,二十年前的事情,贫道也不太了然。” 杨坚看了郑玄许久,喃喃道:“原来你也不算了然。”他口气中有分极为古怪的味道,话题一转,突然道,“寇谦之从天师处学艺,可说是天纵奇才,才能建立北天师道。但无可否认的一点是,他能建北天师道,却绝非一人之力。” “郑夫人虽是女人,但女人中也有翘楚之辈。”说话间,杨坚向独孤伽罗望去。 独孤伽罗微微一笑,温柔无限。 杨坚亦笑,回到话题:“远的不说,只说道中魏华存魏夫人,岭南冼夫人,所作所为,均是让人钦佩。郑夫人虽声明不显,可若论能力,不见得差过这两位夫人。” 孙思邈缓缓点头,赞同杨坚的观点,却想着杨坚突然提及郑夫人的用意。 听杨坚又道:“寇谦之的基业中有着郑夫人极大的功劳,按理说,他应该感谢郑夫人,可寇谦之却有点对不住郑夫人,又和别的女人生下一子。” 说到这里,他又看向独孤伽罗一眼,目光中似藏着什么。 他说这些话,当然有另外的目的,但也在向身边的女人许诺——寇谦之的错误他既然知道,就不会再犯。 独孤伽罗又笑,接道:“郑夫人一怒之下,远走草原,带走了这位郑道长,不然这位郑道长很可能就是北天师道的下一代传人,北天师道由郑道长统领,说不定会是另外一番气象。” 郑玄眼珠转转,微笑道:“夫人说笑了,贫道怎么有这般本事?” “你有这种本事的。”独孤伽罗笑靥如花。 杨坚缓缓又道:“郑夫人远走草原,却是心中愤愤。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的时候,会连命都给他,但一个女人若恨一个男人的话……” “她只怕想要了那男人的命。”说话的是独孤伽罗,她说这句话的时候,望着杨坚。 杨坚点头道:“不错。北天师道本是有郑夫人极大的心血,但她离开寇谦之后,却一心想要毁了它。” 孙思邈眼中闪过分恍然,喃喃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 他心中其实早有猜想,但经杨坚所言,才得到真正的证实。 “物必自腐,然后虫生。”杨坚继续道,“北天师道建立起来不容易,但毁灭并不困难,因为那时候北天师道已经矛盾重重。最大的问题就是北天师道发展极快,野心勃勃,竟想插手政事之中。” 王远知听到这里时,脸现愧意。 杨坚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他一眼,又道:“高洋和高澄虽是亲兄弟,但一直也在觊觎皇位。郑夫人看准这点,这才联系高洋,派她在草原培养的道中高手行刺高澄。” 众人恍然,却忍不住地心悸。 说到底,行刺高澄一事仍和北天师道有关,可起因不过是缘由一个女人的忌恨。 郑夫人这步棋走得极狠也极准,郑夫人此举,正合高洋的心意,高洋一心登基,同时也对北天师道忌惮,正好趁此借口一箭双雕。 联想到随后二十年的灭道之战,众人心有戚戚,孙思邈眼中更是露出感慨之意,他那一刻想的是,这些事情,斛律明月究竟是否知道? 郑玄一旁笑道:“随国公果然与众不同,竟把来龙去脉了解得清楚。” 他这么一说,显然是承认杨坚说的不错。 转望独孤伽罗,郑玄含笑道:“一个女人被男人抛弃,怎么做都不为过,夫人可赞同贫道的说法?” 独孤伽罗亦点头笑道:“郑道长倒是很为女人说话。” 众人见他们谈笑风生,心中却有些发冷。 张仲坚忍不住道:“但这对道中人是否公平?郑夫人为了一己恩怨,害多少人受苦?” 郑玄还是望着独孤伽罗道:“一个女人复仇起来,哪里会考虑许多?”在他眼中,只看重几个人,张仲坚的想法,他井不想去听。 独孤伽罗微笑点头,不待多说,杨坚已道:“道长说错了。” “哦?”郑玄目光闪动,微笑道:“不知贫道哪里错了,还请随国公指正。”他看重的几个人中,杨坚显然算是头号人物。 “郑夫人不是没有考虑那么多,而是考虑得更多,她派人行刺高澄,绝非是只想灭了北天师道。”杨坚道。 郑玄皱眉道:“随国公的高见是?” 杨坚淡淡道:“没什么高见,只是郑夫人当年的目的,和阁下眼下的目的,颇为相同。” 郑玄脸色微变,沉默下来。 “师兄当然明白,如今天下不止周、齐、陈三国。”杨坚突道。 孙思邈点点头,看了郑玄一眼。 “天下除了周齐陈三国外,和中原最密切的就是草原的蠕蠕和突厥。蠕蠕当年最强,但已被齐国和突厥联手所灭。蠕蠕一亡,突厥势力强盛,已不让当年的蠕蠕。” “陈国地处江南,和突厥难有关系,但周、齐两国都和突厥交界。” “这些年来,周、齐两国为了消灭对手,一直对突厥示好,一方面避免腹背受敌,一方面想要借助突厥的势力,消灭对手。” 杨坚突然又谈起天下大势,有些突兀,郑玄听了,却是垂下头来,望向脚尖,有分不安之意。 “因此突厥现在借助周、齐之力,益发地壮大,眼下的可汗,叫作佗钵。佗钵因被周、齐争相拉拢,也是益发地狂傲,多年前曾放言,‘吾在南有两儿常孝顺,何愁贫穷’。” 郑玄益发地不安,杨坚身后十数人听到这句话时,眼中均露出怒火。 孙思邈轻叹口气道:“人必自侮,然后人侮之。这些年来,周、齐动乱连连,实在……” 他没说下去,杨坚却接了下去:“实在很不成器。不过大冢宰听了这话,却是很不高兴,因此对佗钵停止了拉拢。” 大冢宰当然就是宇文护,他狂傲非常,接连屠龙,怎么能忍受佗钵的言辞? “斛律明月这二十年来,一方面和周交战,一方面灭道,也是分身乏术。可这几年来,斛律明月已将道中人消灭得七七八八,对佗钵也不再客气,周、齐两国的举动让佗钵很不满。” 孙思邈目光一闪:“于是佗钵就想除去宇文护和斛律明月?” 众人微凛,从未想到过周、齐两件大事竟和佗钵有关。 “不错,佗钵亦如当年草原要除去高澄一样,想除去宇文护和斛律明月!”杨坚凝声道。 兰陵王抱着斛律明月的尸体,本是神色木然,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但听杨坚说到这里,却是目光一厉。 众人均向郑玄望去。 郑玄笑容已有些勉强:“随国公此言何意呢?” 杨坚依旧神色平静,缓缓道:“当年高澄在时,整顿齐国,齐国已现繁荣之相。高澄志向远大,早看出突厥人如喂不饱的饿狼,因此对突厥已有警惕。” “如果高澄还在,如今只怕是另外的一番景象。”杨坚很有感慨。 世事无常,但唯一可确定就是,过去了就过去,再不能重来。 杨坚又道:“那时草原还是木杆可汗在位,但和佗钵一样,均是野心勃勃。郑夫人到了草原后,就投靠了木杆可汗,因才识被木杆可汗器重。” “而木杆可汗那时被蠕蠕打压,在草原中算不上什么。如果再让齐国一统天下,他更是无法施展抱负。” “于是郑夫人就给了他一计,刺杀高澄,拉拢高洋,同时对蠕蠕征战。” “此举不但让木杆势力逐渐壮大,还同时搅乱了齐国,灭了蠕蠕。” 杨坚目光一转,终落在郑玄身上:“周、齐、陈三国无论如何,均想一统,不想中原一统的只有木杆和佗钵,因为中原乱了,他们才有利可图,他们才能坐收渔翁之利。郑道长,你说是不是?” 郑玄脸色已有分难看,强自一笑。 “因此这几年周、齐稳定,让突厥很是不安。木杆虽死,但佗钵计划不变,因此派郑道长先入楼观。郑夫人本出自楼观,为阁下争取到道主一位不难。” “而阁下随后联系北天师道的三官之一的裴矩,又取得我的信任,冒充仓官,助我杀了宇文护。” 孙思邈回想周营时的情形,轻轻叹口气,那时候他已经想到,那仓官可能就是郑玄。 能杀了宇文护,郑玄的确也出了一份力。 裴矩听到这里,目光闪动,也不知想着什么,见郑玄望来,微微一笑。 “只有阁下才最了解北天师道的动向,在宇文护死后,又联系了李八百和刘桃枝,在李八百死后,挑唆刘桃枝,联系裴矩,又设计杀了斛律明月。当然了,斛律明月被杀,其中也有高纬的一份功劳。他早对斛律明月所为不耐,有意借刘桃枝之手除去斛律明月,刘桃枝身在齐国多年,当然早看穿这点,今日斛律明月孤立无援,齐国朝廷的心意,可见一斑。” 杨坚说到这里,望了刘桃枝一眼:“这件事若是败了,高纬尽可将事情推到刘桃枝的头上。” 刘桃枝仍木然而立,谁都不知他在想着什么。 他终于为兄弟复了仇,可他看起来,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。 张仲坚望见刘桃枝如此模样,却突然想到孙思邈当初传他易筋术时说的一句话。 报仇能否让你快乐呢? 他当时的答复是,不能,可他一定要报仇。 如今斛律明月死了,虽说死因牵扯可谓广博,但他也沦为其中的棋子。望着斛律明月的尸体,他心中蓦地有分失落。 杨坚望向郑玄:“阁下可说不负佗钵所望,极好地完成了佗钵所托。阁下这等本事心机,让人不能不佩服。” 日将升,天边微红。 山坳风静,静得众人的呼吸都听得见。 所有人均在望着郑玄,郑玄蓦地一笑:“随国公原来早知道一切,贫道还想事了后和随国公详细谈谈。” “何必事后谈谈,现在谈不是一样?”杨坚微笑道。 “随国公可说是贫道见过最聪明的人。”郑玄眼中闪过分光芒,“聪明人,当然知道什么是聪明的做法?” 杨坚“哦”了声,望向孙思邈:“师兄,你说郑道长说的聪明做法是什么?” 孙思邈未答,独孤伽罗已笑道:“天下熙攘,皆因有利可图。死了就是死了,要考虑的是活着的人。草原佗钵眼下势力极大,若是惹恼了他,只怕对周国灭齐不利。” 郑玄眼眸一亮,含笑道:“夫人所言,显是真知灼见。” 独孤伽罗又是一笑,妩媚万千:“郑道长不负佗钵所望,又有郑夫人支持,日后回转,定能得佗钵赏识,以郑道长之能,统领草原也非难事。” “夫人实在过奖了。”郑玄笑道,“贫道从未想过什么统领草原,只是想,日后能和随国公合作,定能成就一番大事。” “这是聪明人的想法。”独孤伽罗抚掌轻笑,看着杨坚道,“我夫君是个聪明人,这点从不容质疑。” 郑玄眼眸光芒更亮,附和道:“当然如此,贫道虽负佗钵之命,但除去宇文护和斛律明月,不也和随国公想做的不谋而合?” 杨坚闻言微微一笑。 张仲坚、王远知听到这三人的交谈,一颗心均沉下去。 杨坚是个聪明人,聪明人当然会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。 原来所有的一切,和草原佗钵的阴谋有关,而这个郑玄,就是草原的关键人物。杨坚既然知道这点,当然会拉拢郑玄。 斛律明月已死,周国若能再次联合草原势力,灭齐不难。 而杨坚在这时候说出这个秘密,用意看起来也很明显。 杨坚终于再次望向孙思邈,缓缓道:“师兄这次还有什么不明了的?” 孙思邈竟还能笑笑:“你说的异常清楚明白。” “那师兄还想问什么?”杨坚又道。 孙思邈略作沉吟,望向了郑玄,缓缓道:“我有些事想问郑道长。” 郑玄脸色微变,强笑道:“孙先生想问什么?”他看重的几个人中,孙思邈无疑排行在第二,他当然知道,很多事情,孙思邈也清楚地明白。 “阁下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。”孙思邈叹道,“二十年了,郑夫人的恨或许还在,但阁下所为,显然不仅仅是为了郑夫人。” 见郑玄不语,孙思邈道:“阁下雄心伟志,或许远超在场所有的人。” “孙先生实在过奖了。”郑玄叹道,“贫道不过是奉命行事,不得已为之罢了。” “是吗?”孙思邈淡淡道,“那当初阁下杀了寇祭司也是奉命行事,不得已而为之?” 郑玄皱了下眉头:“我实在不知先生说什么。”他一副无辜的样子,可眼中却有了分不安。 孙思邈双眸中少有的锋锐,突然道:“世上香料种类很多,有一种香料叫作陈年,喷到身上,香味虽淡,却是历久不散。” 郑玄这次倒真不知道孙思邈说什么,迟疑道:“先生的意思是?” “当初你杀了寇祭司,还想行刺于我,却被我刺中手腕,中下了陈年。”孙思邈盯着郑玄道。 郑玄皱了下眉头,忍不住缩了下右手。 “伤疤虽可掩盖,但香气一直都在。旁人或许嗅不到,但我却嗅得出来。”孙思邈轻淡道,“后来你挑动我和斛律明月决斗不成,自恃计谋,在李八百死后,又来找我,那时候我已知道,数次要杀我的人均是你。” 郑玄脸色转青,不发一言。 裴矩想起当初在寇祭司死后,和孙思邈交谈的情形,也暗自心惊,不信世上居然还有这般沉稳之人。 “只是那时我还在猜测你对我动手的用意,我和你本无恩怨。”孙思邈叹道,“今日听杨坚一席话,我才明白。你杀寇祭司,是为了报当年夺位之仇,你想要杀我,却是怕……” 他说得奇怪,在场诸人略有不解。 郑玄冷笑道:“我怕什么?”他这么一说,显然承认孙思邈说的不错,事到如今,他也无法否认。 “你怕斛律明月改变。”孙思邈缓缓道,“斛律明月一变,齐国就变。穷则变,变则通,通则久,斛律明月若变了一手遮天的做法,齐国只有更强。齐国强盛,你们草原就无利可图,这不是佗钵,也不是阁下想要的局面!” 郑玄看了杨坚一眼,淡淡道:“也不是随国公想要的局面。” “因此你一定要杀了斛律明月,在这之前,恐怕还是你暗算了段韶,你不但想要统领草原,恐怕还有更大的野心,周、齐、陈想要一统天下,佗钵也想,阁下恐怕也想的。” 杨坚动也不动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郑玄脸色却是数变,听孙思邈叹道:“可这却不是我想的,以阁下的心情,不同路的一定要除去,因此阁下一定要杀了我……” 郑玄突笑:“先生若和我一路,我就不会想杀先生。” 孙思邈目光中带分悲哀:“你我从不是一路的。” 他未等说完,张仲坚一旁接道:“不错,挑动战火,祸害天下百姓的事情,有良心的人,从来不会做!”他虽明白形势险恶,但听到这里,还是忍不住热血沸腾,出言支持孙思邈。 郑玄轻蔑笑笑道:“天下逐鹿,本是野蛮行径,强者的盛宴,要的就是不择手段,妄谈什么良心,只有死得更惨。” “是吗?”孙思邈笑笑,转望杨坚道,“你也是这么想?” 杨坚亦笑,可眼中似藏着锋芒,突然向身后十数人中的一人招招手,那人面容俊朗,但看起来极为沉默,见状缓缓走到了杨坚的身边。 “我这次带来的十数人中,师兄恐怕一个都不认识。”杨坚微笑,一指招来那人道,“但这个人,师兄一定要认识认识。” 那俊朗的人微微躬身施礼,沉声道:“在下长孙晟,久仰先生大名,今日一见,三生有幸。” 孙思邈微微扬了下眉,似也有点困惑,不解杨坚介绍这人的用意。 杨竖又向身后指了下:“还有韩擒虎、贺若弼……” 他每指一人,那人必定微躬施礼,对杨坚显然极为尊敬。 “这些人在宇文护在时,均是抑抑难得实现平生志向。宇文护一死,他们才能崭露头角,相信假以时日,必定能扬名天下,青史留名。”杨坚说得虽沉静,但其中却有股力量不容置疑。 他在昆仑十年,学会天师法术势三技,不但运筹帷幄,亦会看人。 郑玄望着被杨坚介绍的手下,眼中闪过分奇异。 杨坚却似未见,继续道:“宇文护之死,孙兄出力甚巨,因此他们对先生也是极为感激。”沉吟片刻,缓缓道,“如今大周内乱已清,外敌又去,更有一帮人手喷薄欲起,想要施展生平抱负,若师兄能够加入进来,定能成就一番大事。” 郑玄更是脸色不自在,突然说道:“他看不起贫道,也未见得看得起随国公,随国夫人,你说是不是?” 独孤伽罗微微一笑,颇为灿烂,郑玄还以一笑。 以他的心机,一时间竟也不明白杨坚究竟何意,可见独孤伽罗如此,心中却定。 他早看出来,独孤伽罗在杨坚面前说的话,有决定的作用。他也相信杨坚是聪明人,聪明人自然明白该怎么选择。 孙思邈看着杨坚许久,这才摇头道:“多谢你的好意,只是我素来自在惯了,走不了你走的路。” “我何尝能走师兄走的路?看来我们本来就是道不同的。” 杨坚说完这句话时,红日已升,但山坳遽冷,杀气浮动。 “我记得和师兄还有个赌约。” 孙思邈笑笑,多少有分落寞:“你不说,我倒不记得了。” “可我却一直都记得。”杨坚轻轻说着,神色间有说不出的坚决,“你当初和我定下赌约,三局两胜,输的一方定会听赢的一方的吩咐去做一件事,哪怕去死。” 众人微震,郑玄眼中闪着振奋的光芒。 “第一局你赢了。”杨坚又道。 孙思邈点点头,一旁的独孤伽罗突然道:“第二局你却输了。” “哦?”孙思邈略有扬眉,却未多说什么。 “我夫君当时说,你再见斛律明月之时,他一定会杀了你,或者因你而死。”独孤伽罗含笑道,“斛律明月虽未死在你手上,但是因你而死的。张仲坚算是你的弟子,参与了此事。” 她说到这里,向裴矩看了眼,裴矩笑笑。 张仲坚大为诧异,虽具体如何不算明白,但还是嘶声抗争道:“我不是先生的弟子,先生从未参与此事。”他从不知道他行刺一事,竟然牵扯到孙思邈的身上。 可说话时,心中惘然,孙思邈若不教他易筋洗髓之法,他说不定真不会到了这里,但转念一想,心中凛然,明白了一件事情,无论如何,以裴矩的心机,都会将他扯上。 裴矩将张仲坚拉上,绝不是看中了他的武功,而是要让孙思邈输。 独孤伽罗不理张仲坚,只凝望孙思邈道:“就算没有张仲坚,你若不见斛律明月,他也不会改变,他若不改变,亦不会死。” 她说得玄奥,孙思邈却清晰地明白。 斛律明月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冷酷无情的斛律明月,他也知道目前齐国的问题,见孙思邈后,被孙思邈感染,也在尝试改变,但他的生存规则是非生既死,他尝试改变这个规则,试图挽回一些事情,但可惜的是,他改变的惨痛,甚至连命都赔了进去。 但他就算不改变,他还能撑多久? 那个父子拉车的故事,对他的触动有多大? 孙思邈并未去想这个问题,只是道:“不错,第二局我输了。” 裴矩微有分讶然,他以为孙思邈会有千般辩解,他也准备好了万般理由反驳,却没想到孙思邈承认得这般干净利索。 他一直难看透孙思邈这个人,或许因为他们一直不在一个世界。 独孤伽罗也有些意外,她还在微笑,但颇好看的秀眸已眯了起来,似乎在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男人。 “因此你和我夫君,还要再赌一次!”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,望向杨坚:“一二局的内容,都是由你决定的。” “是。”杨坚立即道,他做事亦不喜欢拖泥带水。 “当初在周营曾说,第三局赌什么内容,应该由我决定?” 裴矩上前一步道:“孙思邈,你难道认为此时此刻,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?” 他说话时,望向了杨坚,目光中有征询之意,在他看来,赌约不过是强者的游戏,眼下大局已定,根本不需要再赌。 杨坚一摆手,裴矩立即收声,北天师道门下高手众多,但多数殒命,裴矩能活到现在,绝非因其武功高强,而是因为他能审时度势,他和李八百虽同列三官,李八百行的是逆天之事,他却能顺势而为,见机而动。 因此李八百死了,他还活着。 “我十分感兴趣,师兄究竟会怎么来赌。师兄请说。”杨坚仍旧是平静的表情,可眼眸中也有光芒闪动。 当初孙思邈在周营曾说过,他不喜欢赌,但能赢杨坚的事情,他却觉得值得尝试。 那杨坚呢?是不是觉得无论如何,也想和孙思邈决个胜负? 这种机会并不多,他若错过,只怕再难有第二次的机会。 独孤伽罗望着眼前这两个男人,神色复杂。 这无疑是天底下最有魄力,却又截然不同的两个男人,但这两个男人,又似有相似之处。 孙思邈终向兰陵王望去,见到他仍抱着斛律明月的尸身,神色木然,暗自叹口气,缓缓道:“这第三局吗?” 他话音未落,衣袂已动。 郑玄见了,立即叫道:“拦住他。”他话未出口,凌空而起,挡在了孙思邈的身前。 他一直留意着孙思邈的举动,一直琢磨着眼前的局面,孙思邈和他不是一路,和杨坚也不是一路,而他看起来和杨坚早是一条线上的人。 他接连参与刺杀宇文护、斛律明月之事,信心暴增,几乎感觉天下并无不可为之事,他当然也看出杨坚也有雄心,有雄心的人,就绝不甘心屈居人下,他们本有共同的目标,眼下联于当是天衣无缝。 杨坚这个聪明的人,当然明白这点。 孙思邈要救兰陵王,当知道擒贼擒王,他想对杨坚不利,想要劫持杨坚,放走兰陵王。 念头不过电闪,郑玄已有了主意,他一定要拦孙思邈一拦,他知道不是孙思邈的对手,他虽是北天师道双子之一,隐藏了实力,但他究竟还是不如孙思邈,他只想要表明心意,和杨坚并肩作战,剩下的事情,自然有别人去做。 更何况,孙思邈从不杀人,但他却可趁机看看能否除去孙思邈。 他身形展动间,已见到裴矩斜斜冲出,直奔孙思邈的背后,更增信心,拔剑劲刺,那一刻,剑影如漫天雪舞,凄迷了孙思邈的眼。 有青光突破那剑影,突然勒到了他的脖颈之上。 郑玄一惊,就感觉一股大力传来,如同被绳索吊住脖子挥出,身不由己地摔在雪地之上,“砰”的一声大响,筋骨都要折断。 孙思邈身形一起,身形已凝,身躯已离杨坚不过一剑的距离。 裴矩的手掌离孙思邈背心不过咫尺,却没有击下。 因为一条青色丝带笔直如剑,指在他的喉间。 丝带是孙思邈袖中的丝带,剑是天衣之剑。 天衣本无敌。 郑玄摔在地上难起,眼中满是骇然,他实在难信方才就是这条青色丝带先如绳索般套住他的脖颈,将他摔出,然后又如利剑般制住了裴矩。 北风寒,寒了裴矩的喉间,他一寸寸地缩回了手掌,额头见汗。 他虽知孙思邈不杀人,可兔子急了都要咬人,他要真想要孙思邈的命,谁能敢保证孙思邈生死关头不杀他?他没必要用命做赌。 裴矩收手,孙思邈收剑,青光一闪,回到衣袖间。 剑在袖中,天衣之剑,本可刺杀人于瞬间,但剑出时,从来只想救人,却不想杀人。 孙思邈望着杨坚。 杨坚也在望着他,竟未稍动,他实在有着超越常人的冷静,他身后诸人亦是未动,他们本是不得志之人,得杨坚向天子推荐,才有机会崭露头角,他们为了杨坚,本可以赴死,他们未动,是因为他们未得杨坚的命令。 晨风吹拂,寒意萧瑟。 孙思邈凝望眼前的杨坚,突然笑笑:“我还记得你讲的那个师兄弟的故事。” “哦?”杨坚没有笑,面无表情。 “你说过,你不想重蹈那师兄弟的覆辙。”孙思邈淡淡道,“可你在我一出山,就将我的消息传到邺城,不然斛律明月也不会那么快发现我的行踪。” 杨坚未承认,可也未否认。 斛律明月在孙思邈一入城就能发现他,当然也有原因。 “你说出我的身份,也间接让宇文护知道了我的下落。”孙思邈又道,“有几次,我若忍不住,可能就会死,也可能从此改变。” “你还没有死。”杨坚淡淡道。 这点他当然能确定,可他不确定的是,孙思邈是否已改变? 红尘往复,坠入其中,有几个能够不改变? “不错,我没死,我还要完成冼夫人的嘱托。”孙思邈轻淡道,“你当然知道我来邺城的目的?” “我知道。”杨坚平静道,“你为了兰陵王,你也想救天下。” 他们是同门师兄弟,或许裴矩不解孙思邈,但杨坚知晓。 “不错,我奔波往复,除了为兰陵王,也是为了天下百姓早脱战乱之苦。”孙思邈笑容略带苦涩,“可只怕……” 他并没有说下去,因为他知道随后会发生什么事情。 斛律明月已死,齐国立即由强转弱,只怕随后的几年,战乱频繁,百姓日苦。 若一统,当然会有代价。 “十三年前,若非冼夫人,我说不定已死。”孙思邈缓缓道,“我那时曾说过,一定会报答她。十三年后,你派人向冼夫人通知了我的行踪,同时暗传天下,说我身有如意,让我成为众矢之的。” 孙思邈说得平静,说的却是事实。 杨坚只是回了一个字:“是。” “但这世上并没有如意。”孙思邈淡淡道,“其实据我所知,张角临死前说的是,若得按那律,何至这般田地!他说的律,本是天地之道——亦是天师告诉他的道,他不尊天道,终难逃一死。” 这和他对高纬说的不同,因为他知道很多事情,说得神秘些更有人信。 可他不必对杨坚那么说,杨坚不信神秘。 “只是后人以讹传讹,将按那律说成了阿那律,又和天竺梵语联系在一起,变成了如意。” 众人面面相觑,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该笑。 若孙思邈所言是真,那一切的一切,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。 “我从来不认为世上会有如意。”杨坚淡淡道,“所谓的如意,不过是人心软弱之向,人因懦弱,才有神之出现,我只相信自己。” 孙思邈淡淡一笑:“我却信世上还有如意,但这如意,本在人的心中,关键是你是否去寻。” 杨坚露出沉吟之意,他虽自负,但有意义的话,他还是会听。 孙思邈说完想说的话,凝望向杨坚。 “可无论如何,我答应冼夫人的事情,就一定尽力去做。” 他眉一扬,眼眸深沉如海:“第三局我想赌——你若是现在杀了兰陵王,你觉得我会不会破誓杀了你?” 晨风似凝,众人屏住呼吸,一时间错愕万千。 裴矩更是眼珠急转,不知如何抉择。 第三局本是决定胜负的一局,可其中有多种抉择,最稳妥的一种当然是,杨坚不会去杀兰陵王。 不杀兰陵王,也没有所谓的输赢。 裴矩虽不想承认,但亦知道,如今孙思邈的武功绝非他能望其项背,孙思邈眼下若杀杨坚,绝不是难事。 既然命悬一线,何不以退为进? 当然了,杨坚还有别的选择,他若是性格刚硬,那就是宁可杀了兰陵王,赌孙思邈会否破誓,或赌手下高手是否能敌得过孙思邈。 但这种可能极为凶险,裴矩扪心自问,换了自己,恐怕不会冒险。一件事,若没有八成的把握,他不会轻易动手。 王远知人在雪地,感觉周身疲惫,却是忍不住骇然,眼下他绝没什么讨价还价的本钱,孙思邈若和杨坚崩裂,死得最快的恐怕反倒是他。 张仲坚却想,先生因我而入局,要死大伙一块死,若真的出手,这一次,我无论如何,都不会连累他。 独孤伽罗眼中却泛光华,她什么都没想,她只在等杨坚的决定,杨坚的决定,当然就是她的决定。 众人那一刻可说是心思迥异,杨坚沉默无言,郑玄挣扎站起,突笑道:“随国公一代豪杰,若被你威胁,日后如何能够称雄天下?” 他一句话落地,所有人脸色均已改变。 这是挑拨之言,但也最能击中人的争强好胜之心。 杨坚眸中厉芒一闪,冷冷道:“不错,我若今日受师兄威胁,日后如何能够称霸天下?” 说话间,他身躯挺拔,一挥手,喝道:“杀!” 杀字才出,有鸟儿惊起,似不堪杨坚身上的杀意。 他身后十数人已动,这些人本是他的死忠,绝对以奉行他的命令为第一要义。 郑玄几乎同时冲出,他知道大局已定,他还不服,他认为方才自己不过是大意,只要能和杨坚手下的高手合作,他们还有诛杀孙思邈的希望。 杀了孙思邈,兰陵王不足为惧,兰陵王若死,齐国必崩,到时候草原就可挥兵南下,就算不能一统天下,亦能和大周并肩称雄。 他身形才起,心中就惊,因为有惨呼声起,那发出惨呼声的竟是他的手下。可不待他去看,感觉一人飞快接近他的身后,有寒风迫来。 郑玄断喝一声,竟能冲天而起,避开身后那人的偷袭。 偷袭他的人是裴矩。 郑玄又惊又凛,转目之间,就见到圈外的骑兵和杨坚十数个手下里应外合,已将他带来的手下杀了半数。杨坚的手下竟不杀孙思邈,反对付郑玄的手下! 郑玄人在半空,厉声喝道:“杨坚,你要做什么?” 没人回话,有红缨枪一闪,趁郑玄人在空中时,接连刺出。 独孤伽罗已出手。 她虽是个女子,但绝不让须眉,当初她能一枪刺杀宇文护,武功高明可见一斑。 郑玄手臂已伤,可在这片刻,空中腾挪,居然还能躲过独孤伽罗的数枪,才一落地,裴矩就一掌拍来。 郑玄避无可避,大喝一声,同时一掌拍出。 他当然知道裴矩掌法高绝雄厚,但这刻他纵有千般妙计,却也无计可施。 “砰”的声响,二人双掌相交,裴矩退后一步,可郑玄却早借这掌力倒飞而出。 他已知道不妙,亦知道杨坚有了除去他的打算,眼下他处于极不利的境地,可他若能飞出重围,还能有一线生机。 因此他硬接一掌,却已借力高飞,直如飞鸟般。 可飞鸟虽灵动,却快不过一道微红的光芒。 红日起,照天下灿烂,那微红的光芒,夹杂在日光之中,若隐若现地从郑玄胸口掠过。 郑玄惨叫一声,已如断线的风筝般坠落在地。 红袖刀远逝,落入那苍茫的雪地中,再也不见。兰陵王出手,出手一刀,洞穿了郑玄的胸膛。 惨叫声已停,郑玄在雪地中挣扎扭动。 山坳又静。 郑玄抬头望向远远的杨坚,神色凄厉道:“杨坚,你为何要杀了我?” 杨坚淡淡道:“受人威胁而变,当然不能称霸天下,但轻易听人挑拨,一样难以称雄天下。郑玄……孙思邈不和你我同路不假,但不意味着你我会同路。” “你不怕佗钵找你麻烦?”郑玄嘴角溢血,嗄声道。 “我怕。”杨坚淡淡道,“可杀你的不是我。” 杀人者是兰陵王。 红袖远落人仍定,兰陵王抱着斛律明月的尸身,面无表情。 他有理由杀了郑玄,可杀了郑玄能如何,一样挽不回斛律明月的性命,他手上青筋已起,但仍未动,如今结果本非他能够决定。 目光转动,杨坚环望众人道:“更何况,今日之事,我想不会有人说出去。” 有红缨枪动,一枪将郑玄钉在地上,独孤伽罗还能笑着补了句:“你为除斛律明月身死,我等一定将你的功劳转告佗钵,你放心去吧。” 郑玄死死地望着独孤伽罗,似终于明白,他不但不解孙思邈和杨坚,也不解女人。 他还瞋着目,但已气绝。 山坳又静,郑玄虽死,肃杀不减,王远知、张仲坚已作好背水一战的准备。 缓缓望向孙思邈,杨坚轻淡道:“郑玄输了,但你我还要分个胜负。” 场面一乱就定,孙思邈始终动也不动,只是眼眸中,却难免露出一分无奈。 顿了片刻,杨坚一字字道:“我赌就算我眼下杀了兰陵王,师兄也对我无可奈何!” 孙思邈未动,杨坚亦不动,只有雪泛寒光,映在二人的眼眸中,迷离不定。 独孤伽罗手持红缨枪,美目中露出少有的紧张之意,在场诸人无不屏住呼吸,静等答案。 许久,孙思邈这才点点头,轻声道:“很好,你赢了。” 众人均是一怔,张仲坚、王远知已是露出绝望之意,兰陵王还在那里站着,只是浑身关节已咯咯响动。 杨坚脸上并没有丝毫的表情,可他的眼中,却也露出一分诧异,半晌后,他突然笑了,轻淡道:“可我何必杀他?” 众人又是一愣,兰陵王也有意外的表情,从未想到杨坚会说出这种话来。他是威震天下的兰陵王,放虎归山,后患无穷,杨坚竟不想杀他? 孙思邈嘴角终浮出分笑容,他输了,可他看起来比赢了还要高兴。 望着孙思邈嘴角的笑容,杨坚轻叹口气道:“看来师兄终究不会和我走一条路了。” “我只是感觉这条路有点挤。”孙思邈缓缓道。 气氛似又有些冷,杨坚微微一笑,化解了冬的僵冷:“师兄虽和我路不同,但我从不介意别人和我走不同的路!” 一摆手,外围骑兵和他的手下散了开来,杨坚缓缓道:“要走的可以走了。” 众人均是一怔,他们见杨坚用雷霆手段诛杀郑玄,虽是痛快,但心中难免惴惴,以为杨坚会斩草除根、杀人灭口,哪里想到杨坚竟能网开一面? 王远知本已蓄力,见状站起,看了孙思邈一眼,神色复杂,终于挣扎向外行去。 并没人拦阻,王远知渐渐走远,消失在茫茫的天地之间。 刘桃枝神色木然,似对发生的一切均已麻木,杀了斛律明月,他眼中只有空虚之意。 缓缓移动脚步,他才走了两步,杨坚突道:“刘桃枝。” 见刘桃枝站立,并不转身,杨坚又道:“斛律明月其实已经变了很多,他本想实现对李八百的诺言,只可惜,李八百在联系斛律明月之后,又联系了草原的郑玄。” 刘桃枝身躯微震。 李八百又联系了郑玄?难道说李八百也和草原勾结,要对中原不利,斛律明月就因为这点,才下手除去李八百?斛律明月就因为这点,才一定要先除去郑玄? 李八百、郑玄已死,这个问题,只怕没有了答案。 凝立片刻,刘桃枝这才举步离去,始终竟未多说一句话。 兰陵王却到了孙思邈的身边,孙思邈亦在望着他。 红日初升,有光芒温柔地落下,却驱散不了雪地的寒光。 兰陵王那一刻的眼眸中,突然有了雾,许久,他才道:“我来这里,本想随后和你一起……前往岭南。” 他这次说的是真心话,因为那雾已要化成了泪。 孙思邈未语,只是眼中也有分迷雾,也带分无奈。 “但我现在已不能。你告诉我……娘亲,我现在不能离开。”兰陵王只说了这一句,霍然转身,抱着斛律明月的尸体,大踏步地离去,再没有回头。 天地间有光芒落下,给他身躯拖出个长长寂寞的影子。 他已不能离开——因为斛律明月已死,斛律明月死前曾恳求他,卫护齐国。 可他不去岭南,难道仅仅是因为斛律明月临终的嘱托? 孙思邈望着兰陵王的背影,沉默下来,可他终究没有去拦。 该来的会来,该走的也一定要走。 他对冼夫人承诺,他会尽力而为,他已尽力,他相信冼夫人能够理解,不但理解他的所为,还能理解兰陵王的选择。 缓缓到了张仲坚的身边,孙思邈伸出手来。 张仲坚蓦地感觉一股热血涌到了胸口,霍然拉住孙思邈的手站了起来,他虽被斛律明月重创,但早用易筋之术锁住了受创的血脉,他知道自己不会死。 孙思邈搀扶着张仲坚,缓缓地向圈外走去。 杨坚一直默默看着众人的举动,突然叫道:“师兄。” 孙思邈止步,缓缓转过身来。 “你还欠我一件事情。”杨坚淡淡道。 张仲坚心有抽紧,孙思邈只是点点头道:“你说。” 杨坚目光数变,凝望孙思邈许久,才缓缓说道:“不论北天师道和齐国恩怨如何,但自此后,天下再无北天师道。” 裴矩一旁立着,脸色似有改变。 “可天师六姓之家尚在。”杨坚沉声道。 张仲坚握紧拳头,暗想杨坚这么说,难道也想如斛律明月般,除去六姓之家? “道者为道,生生不息,如斛律明月般强自逆天行事,终难成事。我只想师兄日后辛苦些,为天下百姓约束天下道教。”杨坚嘴角露出抹笑容,“不知师兄可否应允?” 孙思邈只是点点头,扶着张仲坚缓缓离去。 杨坚一直望着孙思邈的背影,目光中满是复杂。 日头东升,山坳已静静如初,杨坚仍立在山坳中,痴痴出神,只有独孤伽罗陪伴在他身旁。 若非雪地上有鲜血凝紫,似乎一切从未发生过。 “我以为你会留下孙思邈,问问他从昆仑学的第三技是什么,你难道从未有过好奇之心?”独孤伽罗依偎过来,脸上带分笑,也带分自豪。 这是她选的男人,她尊重他的每一个选择。 “问不问能如何?”杨坚道,“他学了什么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。” 独孤伽罗点点头,突道:“你为何不杀了兰陵王?斛律明月已死,兰陵王若也死了,岂不对大周极为有利?” 杨坚只是笑笑,轻淡道:“齐国既然有心除去斛律明月,怎容得下兰陵王?我们杀了兰陵王,徒让齐国激愤,若是齐国朝廷动手,形势远比我们动手要好。” 独孤伽罗眼前一亮:“物必自腐,然后虫生,齐国若连诛功臣,必定众叛亲离。”顿了下,询问道,“因此就和宇文护是被宇文邕杀的一样,这次杀了斛律明月的不是郑玄和裴矩一帮道中高手,而是刘桃枝?刘桃枝岂不是受齐国朝廷的吩咐?” 杨坚笑而不语。 独孤伽罗秋波如水,又道:“你当初传孙思邈的消息给冼夫人和斛律明月,真的想要借机除去他?” “你说呢?”杨坚笑容淡淡,看起来有些深沉,也像有些天真。 “我说你不会,你不是这样的人。”独孤伽罗轻轻握住杨坚的手,“你知道天下道之混乱起源于冼夫人和高澄之事,你也知道天底下,能解决这件事的只有孙思邈,因此你一定要让他参与进来才能解决此事,可你为何不让他知道你的心意?” “他懂我懂就好,我何必让旁人知道。”杨坚反握独孤伽罗的手,微笑道,“聪明的人,自会懂得。” “你信他能将天下道教管好?”独孤伽罗微蹙着眉头。 杨坚摇摇头,“他管的肯定不如我们想象的好。可是……”叹口气道,“他做的远比我们能做的要好。” “夫唯不争,天下莫与能争,这本是大道之律。”独孤伽罗点头道,“但如今天下,只有他能做到。他故意输给你,除了要给你面子,还要坚定你对一些人的信心——你赢了,并不小气,这点没让我失望。” “他为天下拱手,我岂能无容人之量?”杨坚望着苍茫的远方,神色亦有分感慨。 赌注无输赢,输赢本在心。 “可你留下他,是不是也早看出裴矩野心勃勃,日后只有孙思邈能够降服他?” 杨坚笑容突变得有些神秘,可他只是回道:“事情远没有完。” “不错,你杀了郑玄,却放了兰陵王,我就知道你还另有打算。”独孤伽罗握紧了杨坚的手,缓缓道,“不过无论你如何打算,你我之间,此生绝不能重蹈寇谦之和郑夫人的覆辙。” 轻咬红唇,独孤伽罗微笑道:“毕竟——我守了你十年……” 杨坚亦笑,揽独孤伽罗入怀,坚定道:“我会守你一生!” 独孤伽罗盈盈一笑。 有暖暖的阳光落下,雪将融。 孙思邈扶着张仲坚,一步步地向前走着,他当然知道,路还遥远,要有耐心走下去。 张仲坚却是满肚子疑惑,忍不住问道:“先生,杨坚放了你和兰陵王、王远知,甚至放了刘桃枝,唯独杀了郑玄,他究竟有何目的?” 见孙思邈不语,张仲坚又问:“他是否决心对草原佗钵动手?” 孙思邈没有回答,只是笑笑。 他那一刻,只是望着红日初升。 张仲坚却不依不饶,依旧问道:“此次斛律明月的死,难道真和齐国朝廷有关?”说到这里,不闻孙思邈的答案,轻轻叹口气,张仲坚黯然道,“我以为这次必死的。” 他从未想过能击中斛律明月,他也认为,斛律明月那时完全可以杀了他。 可斛律明月终究没有动手。 斛律明月为何没有下手? 他目睹了斛律明月的死,却丝毫没有报仇后的舒畅。 不闻孙思邈回话,张仲坚急道:“先生,到现在了,你怎么还是闷葫芦一样,什么都不说?如果高纬能对斛律明月下手,这个疯子说不定也会对兰陵王下手。你为何不拦住他?” 孙思邈停下了脚步,望着张仲坚。 “怎么了?”张仲坚不由问道。 孙思邈转望地上两人的影子,轻声道:“日出就会有影子。” “废话。”张仲坚搔搔头,似又回到了以前的那个冉刻求。 “你可以背着影子走向阳光,或者是追逐你的影子,看不到阳光。”孙思邈微笑道,“就如这里雪还未融,江南却已遍是绿色。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事情,如何去做,终究要你自己选择。” 见张仲坚还是搔头,孙思邈问道:“你还是不明白?” “不明白。”张仲坚微笑道,“你难道不能把问题说得简单点?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,眼中微有分狡黠,他真的什么都不明白? 孙思邈亦笑:“简单点来说,你饿了就要吃,困了就要睡,谁也无权阻拦和强迫你,这个道理你明白不明白?” “简单明了。”张仲坚忍不住笑,牵动了伤处,痛得有分抽搐,“我现在还明白一点,你眼下肯定要去岭南见冼夫人。” “你果然聪明了许多。”孙思邈望向南方,有日照雪地,江山如画里。 岭南如意峰的冼夫人,此刻只怕也在望着邺城的方向。 雪地上行来一点淡绿的身影——如江南情思点点。 那绿影脸上有着憔悴,眼角还有着泪光,该离去的终究要离去,她却选择了留下。 张仲坚望着那绿影,突然笑道:“你到底会向着阳光走,还是跟着影子走?” 阳光暖暖,却暖不过朋友间的笑容。 他以前说过的话虽绝情,但他始终当一些人是朋友。 斛律琴心那黑白分明的眼眸转转,又像回到了从前的那个慕容晚晴。她轻轻一笑,忧伤仍在,但轻声而又坚决道:“我跟着先生走。” “你比我要聪明。”张仲坚忍不住又笑,这些天来,他从未有今天笑的这么多。 孙思邈看着面前的两人,微微一笑,喃喃道:“这次,我们走得会更远。”他又回到以前的从容,因为他知道,路再远,只要走下去,终究有到的那一天。 张仲坚忍不住道:“可我这次受了伤,你不能像上次一样,再让我走下去,总得给我雇辆马车才行。”心中却想,六姓之家,四道八门的事情,我一定要帮先生解决。 红日高升,撒下光辉万道,散了一天的寒色。 雪地泛着点点的光芒,如江南的流星闪耀。 斛律琴心笑靥亮丽了雪的白洁,她只是点点头,看着远方心中在想,等到风往北吹的时候,江南又会有流星,可她现在终于知道,心愿本不是由流星来决定,无论有没有流星,她都有个最大的心愿…… 想到这里,她向孙思邈望去,嘴角浅笑,眼中柔情无限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